她是一只绵羊,到哪儿都带着自己圈成的圈,只在圈里,从不出圈,也尽可能防范别人破圈而入。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甚至自己也没逼自己。只想着,守住自己,葆有一份纯粹,站在一切的纷扰之外。这是从她身体她心上长出的硬壳,虽无形,却刀枪不入。
她的心有多柔,这壳就有多坚硬。白天,在大街小巷里,在庄稼地里,在人群里,她是一个人。世界与她无关,她只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别人的生活,那是别人的。不去比,也不进入。自己很微小,但又可以是自己的宏大。躲避他者,鲜活于自己的光芒里,把人间挡在门外。人间,只是自己的人间。
她并不冷漠。
拒绝与别人交往,不是怕遭别人伤害,不是担心自己坚持不下去,只是因为不愿伤心。与别人交流,关注别人生活的纹理,她会把持不住自己,忧伤如决堤的河。虽然只是片刻的互动,但她得用好几天才能缓过劲。
不能怪这美好的人间,只是自己缺少足够的定力。知道了自己的弱点,那就从根本上解决。
蜷在自己的壳里,经营好自己的生活,虽然艰难,但也有成就感。自己是自己的时钟,每一声呼吸就是那无声的秒针。静心品味,煎熬的日子里也有闪亮的暖意。芝麻大的、瞬间即逝的细节,能被内心放大,填充自己的虚空。她将自己的丰富与细腻都用在三个亲人身上,用在由自己营造的日子里。
目光只盯着脚下,注视婆婆和孩子,再看向远方,遥望丈夫。
陌生之地,未知的世界。
对别人,这不一定适用,但她受益匪浅。她喜欢上了如此这般。
九
社会一天比一天好,县城一天比一天繁华,村里许多人家的日子也越过越富裕,新盖了房子,买了小汽车。这些,与她都没什么关系。如果非要扯上关系,就是她家的生活与周围的差距越拉越大,钱不如以前值钱了。7亩地长不出更多的钱,婆婆病了,孩子上学了,家里的开销大了。
自己对付自己,总是有办法的。不买衣裳,将就填饱肚子,掩埋所有的欲望。苦是苦,可这些自己能做主。把生活成本降到最低限度,钱还是不够的。农闲时,她接了手工活儿,做鞋垫,绣枕套。孩子的穿着,比不上有钱人家,但要干净整洁,换季时,一定想办法买套新衣服。丈夫那儿,她每年都要买几件内衣、棉衣、鞋子什么的,寄过去。前后脚到的信里,她说:先寄这么多,下次再寄啊。她没说的是,多买双鞋的钱,手头也没有了。只有说到想去看他,她才说:实在是没有钱,等有了钱,一定要去的。
孩子一直很懂事,从不张口向她要这要那。有一次,她去学校接他。平常,孩子都是在校门口等,可这天,没见人影。她心里有点慌,幸好一个转身,9岁的儿子出现在眼前。她看见的是儿子的后背。他站在小卖部前,看着斜上方挂着的几个小人。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变形金刚。儿子看到她,眼睛里一半是渴望,一半是不好意思。标价20块钱,她口袋里只有5块钱,5张1块的。
回家的路上,母子俩默默无语。
口袋里的5块钱,是家里的所有。第二天,她上街拾饮料瓶子。
平常走路,她也会留意这样的瓶子,拾起来攒着,能卖钱。她做这事时,有点不好意思,一定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没人,快速捡起;如果不远处有人,那就蹲下来,假装系鞋带。现在这样的场面,我们经常能在小视频里看到,演得很逼真。她这次捡瓶子,没有不好意思。想着儿子手拿变形金刚的高兴,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到了就捡。几天下来,只卖了10块钱。实在没办法了,跑到娘家要了5块钱。
这发生在2014年的县城,可在我们听来,是多么遥远的事。具有典型的忆苦思甜的教育意义,甚至不可思议。可是,对她而言,这是难得的高光时刻。
我一直纳闷,这些年,就这点钱,她一家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我有小时候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对近些年的乡村现状也有不少的了解。我仔细帮她家算过账,按我的算法,这钱怎么着,也有很大的缺口。
有一次,我专门问过她。她说:以前也天天愁钱,真的是几块钱就能把我难倒。她说:可我算的账,是我的标准,我一件衣裳20块钱,还能穿好几年。乡下人,有许多钱是能省的。亲戚邻居也常帮衬我们家。再说了,11年下来,我们家也欠了好几千的债呢。提到欠债时,她低下了头,很是不好意思,好像犯了多大的错一样。
我羞愧,我无地自容。
我已经不相信现在还有如此清苦之人。单是一天只吃3个馒头几块咸菜,几乎天天如此,我就不敢相信。生活在距小县城几步之遥的她,直到2017年都没有手机,我同样不相信。
十
我经常会遇到诉苦、抱怨的人。
山沟里的一个村子,他经常坐在村口那块石头上。这地方无风,阳光好,夏天凉快,冬天暖暖的。有时,他也会坐在村子里那家小卖部门口,板凳是人家的。现在村子里没有晒场了,小卖部成了各种消息的集散地。他见到我,就贴了上来,让我上他家看看。
家里两个娃,都在上小学,媳妇肺气肿,做不得农活,勉强能做点家务。家里穷着呢,低保不够吃呢。他说话的时候,左臂一直抬得高高的,不停地左右晃动。左手掌因为一次车祸,被截去。没了手掌的胳膊,特别扎眼。他长得壮实,个子也比我高。我想象了一下,如果收拾干净,30多岁的他,其实挺精神的。他家是个独门小院,房子年前刚修过,享受危房改造政策,没花一分钱。我见过脏乱差的家,可他家还是让我意外,没法形容。他媳妇见我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我走到哪儿,他两口子都一左一右贴着我。
主要是他在说,他媳妇时不时补充一两句,或强调他所说的某个点。没有泪水,但那腔调就是泪流满面的感觉,全是再也活不下去的无奈和悲凉。
他们说的过程中,有村干部试图打断,被我以眼色制止。人家过得这么苦,我听听能怎样?其实,凭我的经验,我知道村干部的意思。我也不是第一次走村入户,能从看到的听到的辨别出真假。
后来村干部告诉我,这两口子就是戏精,心思全花在叫苦上。家里的几亩地不愿种,原先是租给别人种的,可他家胡乱要钱,便再也没人愿租,现在基本上荒着。村里几户人家集资买了几台电动缝纫机,用来做些具有民族特色的家用品。他媳妇做了几天,说是太辛苦,不做了。考虑到他有残疾,村里安排他做护林员,可他嫌巡山太累,死活不干。就这么闲着,典型的人懒嘴勤。
穷有穷的苦水。即便一切尚好,也会生出诸多的不如意。通常的说法是,现在生活压力太大了,令人无助的事太多。有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现在患抑郁症或处于焦虑状态的人越来越多,而实际他们的工作、生活都还不错。对此,我有位朋友说,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为个人能力与自我设定的期望之间的落差过于悬殊。我没有做过专门的调查和分析,不敢轻易认同。不过,当我们无法抵达期待时,总会失望和郁闷。这是真的。我不持任何偏见地认为,心态决定心理健康。
街两边的房子比以前漂亮了。新盖的楼真高,许多店铺的好看的衣裳,她是第一次看到。走在街上,她很文静,不会大幅度地东张西望,但街上的一点点变化都看在眼里。街上新开了一家饭店,一家三口正在有说有笑地吃饭。这样真好,等丈夫回来了,她们家也能这样的。这是别人的生活,也是她将来的生活。不急的,会有这一天的。她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是刚绣好的枕套,交给人家,就能得些钱。这些钱,她早就想好了用场。给儿子买双新鞋,给婆婆买点药,给丈夫买件冬衣。还余下一些,儿子正在长身体,得增加点营养。“这个月比上个月挣得要多,我也是挺能干的嘛。”想到这里,她笑了。
有一次,她遇上几位刚从外地旅游回来的姐妹。她们都知道她家的情况,有点替她可惜。她说自己好着呢,真好着呢。回去的路上,她脚步轻快了许多,脸上的笑意像早上的阳光一样。她和姐妹们说的那些家事,她一想,自己真的很幸福。要是不说,她还真没发现。这几天的时间,好事不断。丈夫来信说,又减刑了。儿子拿回了一张奖状,递给她,说这是奖给妈妈的。婆婆有两年多没怎么下床了,最近精神好了些,昨天还夸她做的饭更好吃了。
这是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她个子小,穿着朴素,看上去太普通了,像河里的一滴水,很快就淹没于人群中。她也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可谁能知道,比起这繁华,她心中的幸福更为平实,更为灿烂。
我也经常从这条街上走过,是散步,也是在以这样的方式走入更为真实的生活。认识她之前,我多半是把这条街当风景看。我在农村长大,目前暂居县城,但我不属于这里。这里是我心中的远方,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我14岁前没去过家乡的县城,就连镇上,好像也只去过一两回。城里比我们乡下好太多。可现在,我有些膨胀,有些趾高气扬。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我总有俯视他们的傲气。我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别看大街上一个个人模人样,谁家的锅底不是黑的!这其实是在为自己的苦闷和失落找一个借口。
认识她,知道了她的故事,我开始羡慕县城的生活。我喜欢品味他们的笑容,不敢再小瞧任何一个人。我们同走在一条街上,说不定对方的灵魂远比我高尚。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