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天下午5时许,我们到了西安红十字会医院(据说这是西北地区最好的骨科医院)。我的伤情是急需住院治疗的,但医院却没有床位。按照急诊科大夫的指示,大伙儿把我抬进了急救室。说是急救室,其实就是个大房子,一张床,躺着病人;还有几张排椅,坐满了病人,一边打吊针一边等床位。门板只能搁在水磨石地板上。
我睁开眼睛,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闪烁着白光,制造着医院特有的肃穆气氛。水磨石地板弥漫着来苏水的气味,还有那种令人窒息的带脓血的绷带、发炎伤口以及腐烂的人肉所散发出来的气味。此时此刻,我躺在门板上,只希望能尽快得到医治,哪还管他难闻不难闻。我觉得这里就是我求生的天堂。
急诊大夫走过来,询问了一下我受伤的经过,就让我去拍片子。来回折腾,疼得我咬牙切齿,直吸冷气,只差哭喊了。时辰不大,大夫拿着片子过来,说是脊椎骨骨折,先给我包扎固定一下,以免骨折加重伤情,又让我脱掉衣服。我哪里敢动呀,动一下就疼得要命!可包扎是必须的。摔伤前我穿着海魂衫,那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为了减轻疼痛,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让大夫一把剪刀把我心爱的海魂衫铰成碎片。
包扎又让我痛出了一身的冷汗,随后大夫给我挂上吊针。时辰不大,我感到小腹憋胀且胸闷,呼吸都急促起来,陪我的杨六哥赶紧叫来大夫。
大夫检查了一下,说是小便憋的,可我尿不出来。大夫说能尿出来就好了,必须插尿管导尿。
到了医院,医生就是上帝,医生说的话就是圣旨,不容置疑。
插上尿管,导了小便,小腹憋胀感消失,胸闷减轻,呼吸也正常了,只是背部仍在作痛。大夫说:“最好马上手术。”可连院都住不上,何谈手术!大夫明白自己说了句废话,又告诫我:“两个小时必须翻一次身。”我不愿翻身,咬牙说:“疼!”大夫板着脸说:“再疼也得翻,压下褥疮麻烦可就大了!”
大夫的话不能不听,于是我就翻身。尽管做了包扎固定,可翻身那个疼呀,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额头都直冒冷汗。一旁有人给我传授经验,说是翻身时要上下身同时翻,一起用力。这里的病人都需要陪护,翻身时大伙儿能相互帮忙,几人同时发力,果然疼痛减轻了许多。
大夫开了诊断书。我很想知道自己的伤情,杨六哥便把诊断书递到我面前,只见诊断书上写着:胸椎8—胸椎9压缩粉碎性骨折合并截瘫。我的医学知识十分欠缺,对这个诊断我很是茫然,可下意识感到问题有点严重,但还是没想到已经严重到我再也不能自由行走了。
送我来医院的几位兄长可能都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都说待在急救室不是个事,得住院治疗呀。可大伙儿在这里都是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最后大伙儿商量决定:留下两人陪我,其他几人回家想办法。
还好,我家族中一位远房兄长在青海当过兵,他的一位战友转业后在这家医院工作。通过这层关系,我在三天后住上了院,实际上是加床,在走廊上。“加七床”的小白牌醒目地挂在床头。
我虽说住上了院,可还不能立即手术,因为需要手术的患者太多,我还得排队等候。人在身体健康时根本就想不到医院有这么多伤病者,只有到了医院才知道世间不幸的人太多了,自己只是其中之一。
挨到第七天,终于有了好消息:医院马上给我做脊髓减压手术。
后来我在一本医学书上了解到,脊髓受压后必须尽快减压,越早越好,否则很难恢复。我一直觉得我的伤病被耽搁了,如果受伤当天就手术,即使不能完全治愈,起码也会比现在的情况好许多吧?
世间万事不由人啊!
那天医生通知不让吃早饭,大约八点钟我被推进了手术室。我趴在手术床上,环视着手术室,只看到四五位医生护士都穿戴着蓝色的衣帽,口罩戴得只能看到一双眼睛。一辆小车推到手术床前,几个不锈钢盘子里放的都是做手术所用的工具。我心中竟然没一丝的恐惧,而是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与曙光。我想象着自己手术后马上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甚至可以像小鸟一样在蓝天上自由飞翔,脸上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微笑来。
这时,一个女医生过来,给我扎上吊针,又在我耳朵等处扎上银针,不住地搓捻。我咬牙忍着疼,片刻工夫就不怎么痛了。
随后一伙人围在手术台前,用白布蒙住了我的上半身。我的下半身麻痹着,我看不见,估计也蒙住了。少顷,一阵刺痛穿透了我的身体,我忍不住叫出了声。一位护士在我耳边安慰说:“手术开始了,忍着点。”
后来我才知道,给我实施的是针刺麻醉。实在是太痛了,可我一直咬牙挺着。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手术做了,你就能站起来了!”
疼痛越来越剧烈,我额头冒出了冷汗,张着嘴吹气,以此抵抗难忍的疼痛。这时一位护士说:“这个时候你还有心吹口哨!”这话明显有训斥我的意思。她身边的医生说:“他不是吹口哨,是疼!”说完便朝身边另一位护士点了一下头,那位护士给我注射了一管针剂,少顷,我不再“吹口哨”了,也啥都不知道了。
二
噩梦醒时,四周一片洁白素净,窗口泻进一抹阳光,温暖柔和;窗外蓝天如洗,树木翠绿。我生性喜闹不喜静,不愿躺着,想出去走走,但一双腿全然不听使唤,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了。
我呆呆地看着竖在病床边输液架上的输液瓶,输液管滴答着液体,我知道我活了过来。陪我的二姐夫说我睡了一天两晚上,问我要不要吃点啥。我说啥都不想吃,就想起来走走。姐夫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还是感觉腿不是我的。姐夫说,刚做了手术就想走,你也太心急了。这话说得是呀!
相信没人会喜欢医院这个地方,包括医生和护士。医生和护士因为职业不得不去医院上班,人生了病或是受了伤也不得不去医院医治。此前我就很少去医院,谁没事去医院干啥?可我现在不得不住进医院了!
最初,我并不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性,以为很快就会康复出院,实在严重也就顶多住上三个月院。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以为我熬上一百天,就可以活蹦乱跳了。没手术时,我期盼着做手术;手术做了,我期盼着能下床走路,能像身体健康时一样自由地行走。
手术后一周的一个上午,我忽然发现自己尿床了!受伤后一直是插着导尿管的,定期排尿。可这会儿还没到排尿时间,小便就流了出来。我大吃一惊,急忙喊陪护我的姐夫,他叫来主治大夫。大夫笑着说:“这是好现象,能自主小便了,恢复得不错。”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几天后的中午,我睡着了,忽然觉得有人在使劲拽我的腿,把我往下拉。睁眼一看,姐夫就在病床跟前。我埋怨他:“你拽我的腿干啥?我差点滚下床。”
姐夫一脸的茫然,说他没有拽我的腿。我感到很诧异,忽然腿又动了,原来是抽筋。这时主治大夫过来,我忙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你这是痉挛,恢复得有个过程。你恢复得很快。”
我又惊又喜,急忙问啥时候能下床走路。主治大夫说:“不要急,慢慢来。”常听人说,紧病慢大夫。还真是的,唉!
时间一天天过去,打针、吃药,却不见伤病有什么好转,麻痹面似乎定在了那里。我渴望奇迹出现,然而奇迹一直没有出现。我焦虑起来,也心生疑窦,问主治大夫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好,主治大夫问我:“伤口还疼吗?”我说不疼了。主治大夫说:“这就很好嘛。”我问我几时能下床走路,主治大夫答非所问,还是那句:“不要急,慢慢来。”
我趴在病床上(摔伤了腰,只能趴着)看着诊断书。这是手术后的诊断书,一位病友从护士办公室偷偷拿给我看。我急于知道自己的伤病情况,只见诊断书上赫然写着:胸椎8—胸椎9压缩粉碎性骨折合并截瘫。
这跟术前的诊断书一样。我看着诊断书痴痴发愣。骨折我懂,截瘫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瘫痪?这怎么可能!我的双腿是不能动了,可怎么能是瘫痪?!
我蒙了。
忽然,有脚步声愈来愈近,抬头一看,是我的主治医生。我急忙藏了诊断书,问主治医生:“大夫,我的腿还能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