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五层大楼封顶,只剩下内部装修的工程了,结果负责工程的二建公司的经理却告诉他们,工程资金出了问题,他们只能发两个月工资,扣除一个月工资要交押金。拼死拼活干了八九个月,工人们只拿到了一个月的工钱,还不够支付几个月来吃喝嚼用的账目。消息一传开,这些整日里紧张忙碌的人,扔下手里的工具,带着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大家七嘴八舌,想去讨个说法,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栓柱过去在南楼时虽然干过几次零工,但工程量小,时间短,工资随着工程结束基本一次付清。可这次不同了,他平生第一次这么长时间在外打工,而且第一次碰到工资拖欠的事情,也顿时失了主意。正在大伙犯愁之际,工人中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个子站出来说:“弟兄们不要着急。俺姓韩,大家叫俺同强就中,俺跟经理干了多年,他多少卖兄弟的面子。俺想出个头,帮大伙向他讨个说法,看他怎么解决,不知弟兄们同意不同意?”
难得有人替他们出头,大家纷纷表示同意。
韩同强又寻了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工人跟他一块儿做代表,去跟建筑公司交涉。建筑公司的负责人为难地说,县外贸局不拨款,他们也没办法。连续交涉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于是,韩同强又领着几个工人代表去找县外贸局。县外贸局的人解释说:“局里本来基建资金挺充足的,可因为下属的一家外贸企业银行贷款到期需要还款,就帮忙垫付了,原想银行贷款很快审批下来,再把资金盘回来,可是银行部门突然变卦,一直拖着没有再审批贷款。现在,局里的运转资金都成了问题,局长到香港出差,连回来的路费都没着落,还要申请县政府想办法筹措,哪里有能力还工程款!大家先回去耐心等一等,等一等。”老韩他们刚走出县外贸局临时办公场所的大门,那名负责解释的工作人员担心激起众怒,于是追出来又是一番安抚,说是局长不在,他们谁都做不了主,只能等局长回来再解决,请大家放心,这是公家决定的事情,楼是公家的,钱绝对黄不了的……
大家没有办法,只得回来重新商议对策。
半个月过去,有人熬不住了,就去其他工地找活干了,要工钱的差事,全权委托给韩同强和其他几个人。大家商议好,如果工资要回来,大家都自愿拿出一部分,作为老韩他们这几个人的活动经费和酬金。
眼看到了秋忙,栓柱他们返回家,忙着秋收秋种。地里玉米收了,麦子也种上了,节气马上就到霜降,建筑工地几乎全都停了工。栓柱他们反复托人打听,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活计。那天二楞的舅舅从外地回来,二楞去看他。他舅舅家在郭店,名叫郭长有,在外地一家化工厂打工,据说在厂里谋了个不错的后勤管理的差事。
二楞谈起找工作的事情,他舅舅说那家化工厂装卸队还缺几个名额,二楞如果愿意去,他可以帮忙介绍。二楞就撺掇栓柱、福来他们六七个相好的一块儿去化工厂打工。栓柱跟妻子、岳父岳母商量了一下,决定跟着二楞、福来、老木他们先看看情形,如果有合适的活儿就留在那里干。
一行人到了V市的那家化工厂,那是一家以化肥生产为主,兼营石油加工、精细化工、化工机械等多产品、多门类的综合性化工企业。郭长有打工的厂子属于总厂下设的一个分厂,主要生产尿素、碳铵等产品。经郭长有介绍,厂子安排他们干煤炭装卸的工作,工资按月发放,但需要签订合同,而且也要缴纳一个月工资作为押金。就这样,一行人暂时安顿下来。
郭长有在家是长子,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长辈无比疼爱,可是他平日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到了外地也不知收敛,很快跟厂子里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工人称兄道弟,混在了一起。其中有个当地的工人,是厂里负责治安工作的小头头,姓白,脾气暴躁,目露凶光,人们当面叫他“白师傅”,背后却都喊他“老黑”。这“老黑”仗着自己是个“坐地户”,就鼓动郭长有同他一块儿偷厂子里的煤炭,偷去的煤炭卸在“老黑”家,“老黑”找到买主后就把煤炭卖掉,然后几个人分赃,“老黑”拿大头,郭长有连同工厂两个保安拿小头。由于每次策划还算周密,他们好几次得手,于是胆子越来越大,终于决定搞一次“痛快的”。因为需要更多的人手,郭长有就开始拉拢二楞。二楞知情后本不打算掺和,可架不住舅舅软磨硬泡,再施以长辈的威吓、金钱的引诱,连哄带骗,没过多久就乖乖地就范了。
那是一个月黑天,下半夜了,厂子里面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厂子外那条铁路两旁的指示灯无精打采地亮着。栓柱睡得正香,突然听到敲门声。
“谁?”栓柱睡眼惺忪地问。
“是俺,开门!”郭长有的声音。
“哦,来了。”栓柱一面答应着,一面起身开门。
一个黑影挟着一股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大伙快起来,有紧急任务,快起来,跟俺走!”郭长有催促道。
宿舍里六七个人全都坐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有人打着哈欠:“搞什么鬼?深更半夜的。”大家不情愿地跟着郭长有向煤场走去。
到了煤场,早有一辆半挂车停在那里。郭长有指挥道:“大家行动快点,声音小一点,装车!”大家不禁诧异,平常只管从火车上卸煤,并且由传送带把煤炭传到车间里面去,谁也没料到今晚要装煤。
“这装车钱咋算?”像福来的声音。
“嘘,小声点儿!装车比卸车翻倍,快点儿装!”大家听说装车工钱翻倍,都格外高兴,于是你一锹我一铲,工夫不大就装满了半挂车。看着车子缓缓发动,驶出厂门,大家才哈欠连天地回去睡觉了。
谁也没想到,第三天头晌,有人向厂方举报了,厂长听闻气得浑身打战,一面报警,一面采取措施。民警赶过来,把为首的“老黑”、郭长有带回派出所询问,其他人都待在厂会议室听候处理。
过了大半天,才打听到消息,郭长有全部招认。因案发时间短,赃物部分追回,且案犯坦白交代案情,悔过态度较好,所以派出所不予刑事立案,但对二人做出行政拘留并处罚款的行政处罚,其他人批评教育后由工厂自行处理。厂长震怒之余,扣除保安以及二楞、栓柱、福来、老木他们的押金后,让财务部门当日结清工资,连同两个案犯一起开除。
栓柱刚干不到两个月,眼看着化工厂效益挺好,发工资也及时,没想到竟稀里糊涂摊上这桩事,瞬间有种从天堂被打入地狱的感觉,心口窝那团热腾腾的火苗子被人兜头一瓢凉水浇灭了。再看看二楞、福来、老木他们,一个个也都耷拉下了脑袋。年关将近,二楞央求大家,凑钱替他舅舅缴纳罚款,然后等着舅舅出来,一块儿回家。等了五天,郭长有被放出来,大家过去接,谁知郭长有一出门,瞅见福来,二话不说,脱下鞋子抡起来要打,被众人拦下。
二楞说:“舅,他招你惹你了,打他干啥?”
“你问他!”郭长有用一根手指点着福来的鼻子,一张大长脸拉得更长,生气地说。
大家都扭头看福来,福来一脸尴尬地说:“那天晚上装完车,当时工钱没说定,俺等不住,就抽空跑到厂办公室问了一句,谁知……”大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说实话,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可这事本来怨不得福来,大家都一起转头埋怨郭长有。
郭长有铁青着脸说:“俺给你们找的活,你们不感激也就算了,为这么点屁事就埋怨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完甩手气哼哼独自走了。
望着郭长有远去的身影,福来气得直跺脚,他指着二楞,气呼呼地说:“二楞,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俺非揍他不可,什么玩意儿!你们瞧瞧,他哪点像个好人?呸!”大家自认倒霉,又怕伤和气,对福来好言劝慰。
已经腊月二十八了,正赶上小进,明天就是除夕。这伙人收拾好行李,退了旅馆,蔫头蔫脑地坐车往家里赶,下半晌回到县城,身上的钱已用得差不多了。这时二楞提议:“咱们一块儿到县外贸局工地看看,万一碰见熟人,说不定还能给出工钱。”大家赶到了县外贸局工地,看看办公楼还是当初离开时的老样子,顿时泄了气。不过,看守工地的那个姓韩的孤老头子还在,他们赶忙过去打听。老韩头见到他们,高兴地说:“银行贷款下来了,你们的工钱前两天被韩同强支走了,你们过年后跟他去要吧。”临告别,老韩头送出门来,告诉他们说:“咱二建公司的经理说了,过年又开新工地,你们谁要回来,他还要,还要。”
大家向老韩头道了谢,看看天色已晚,就想在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下,随后再找个饭店吃顿饭,明天想办法回家。谁知连着去了几处才发现,县城的旅馆、饭店差不多都歇业了。
县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有步行的,手里拎着些大包小包的礼品;有骑车的,后面载着些沉甸甸的年货。这七个蓬头垢面、衣衫破旧、满脸疲倦的乡下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就像一群偷偷溜出马戏团的动物,突然出现在大街上,他们与县城的节日气氛是那么不谐调,所有过路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向他们投来充满好奇的一瞥。
太阳就要落了,天空中厚厚的云层被染成了暗红色,栓柱看看天色,计算着时间,他打起精神对伙计们说:“刘庄离县城五十里路,咱攒攒劲儿,走着回家吧。这才五点多,半夜以前咱们准能到家,在家睡个热炕头,总比大冬天的睡街上强吧?”
他们接受了栓柱的建议。为了有力气赶路,他们到街旁唯一一家坚持营业的私人商店里,合伙买了几包点心,要了两杯开水,将就着填了填肚子,就迎着裹挟着漫天沙尘呼啸而来的西北风,伴着偶尔响起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