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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垫（第1页）

u001cG床头柜上的那块黄色桌垫已经用了至少十年。

十几年前，朋友去印度留学，学成回国，为我们几个同窗带回些印度手工艺品，这块黄色桌垫便是她送我的礼物。印度是个个性鲜明的国度，服饰、手工艺品、珠宝首饰个性鲜明，色彩也鲜明。我很少见到印度的物件颜色暗淡，远远望去，都是亮闪闪、鲜艳艳的。朋友送我的这块桌垫正正方方，金灿灿的底布上，编织了红的黄的紫的亮丝，编好的亮丝再用黄线划分成九个四方小块。小方块内铺上不同颜色的布，再以亮线或亮片绣成不同的图案点缀其上。桌垫上的九个小方块是间错开来的，所以其他小格子内依然是亮丝底布。几块填充进九个格子内的底布，蓝色黄色红色黑色褐色都有，图案也是大小不一、随心所欲，有一块蓝色底布铺得都超过方块界线了，把旁边的小格子都侵占了一半的面积。桌垫背面由两块明亮的金黄色布料拼接而成，中间留出一条缝隙，似乎可以用来装东西，不过我没试过。总之，这块桌垫远看极为花哨，近看做工稍显粗糙。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印度手工艺品，没有机器缝纫的纯手工制作。

这块桌垫的花色样式太俏丽，铺在哪里都喧宾夺主，我只得把它铺在床头柜上，不至于太惹眼。这一铺，就铺了十来年。

其间有想过换一块垫子。这块桌垫实在太显眼，与周围家具皆不协调。加之年深日久，手工本就粗糙，慢慢地，亮丝亮片开始剥落，棉线布料也渐渐脱线。然而每次拿到手上，又还是轻轻铺回了原处——是对这远道而来的一块布料的珍惜，也是对朋友情谊的珍惜。

这两三年朋友间见面愈发少。偶然在微信里问及近况，或忙于工作，或困于家庭，有好几次说要面聊，却再无下文。今年年初与一朋友语音通话，其时心情低落，苦于无人可诉，真有如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一时多少不快齐涌心头。朋友安慰许久，见我状态颇差，急欲第二天见面宽慰，又恰逢周末学校开学报到，她不得离开，只好隔着手机屏幕劝解许久。二月份时，与另一在报社上班的朋友通话，说有时间约出来见面聊，这一说，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前几天五一假期，她发来信息，我又因假期诸事安排妥当，不得脱身，只好作罢。这一错失，就不知何年月能再约了。

送桌垫的朋友是我见过的最自律的人。她是妥妥的学霸，保送读研，后又考入名校攻读博士。几个同窗中，也只有她继续深造，留学国外。这几年见面极少，今年因疫情，还是不得见面，我们便在群里视频聊了一下午。言谈中，她的工作也颇不顺心。她倒比我有勇气，敢于据理力争工作上的不公，听说最终还是失败了，只得别人安慰一句“调整好心态”。

仔细想来，岁月的磨砺才真正开始。“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年轻时以为所谓磨砺，就是“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不把人折磨得体无完肤，就不叫磨砺。

如今才恍然，所谓磨砺，是平庸日子里的点滴锻炼，忍得住看岁月碌碌无为地倏忽而过，认得清自己不过尘世间一小小草芥，熬得了机遇一次次从眼前溜走，放得下功名事业的聒噪烦缠，最终向自己妥协，向时间妥协，向世界妥协。这道理，庄子讲了，陶渊明做了，苏轼悟了，然而于自己，总要体验经历人生的跌打攀爬，才能幡然醒悟。

我终究没有舍得扔掉朋友送的这块桌垫。不单是因为它跨越万里才到我手中，也不单因它是朋友送的所以格外怜惜，只是每次拿起它时，总让我怀念十几年前大家伙散发弄扁舟的意气。如今上面一针针粗糙的缝制手艺和脱落的线头、褪色的亮丝全然不见当初的华贵气象，然一针一线尚能坚持不断，丝丝维持。日常亦如是。这才是世上一切的真相：平凡普通的日子丝缕细水，长流不懈，汇成生活之河，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是时间的残忍，亦是时间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