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于我不仅是一件物品,它早已长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小学三年级,我的眼睛就开始近视。那时候近视的学生不多,我又常年坐在第一排,眯着眼睛能看到黑板,所以父母也不甚在意。挨到初中,坐在前排眯眼看都费力了,我爸才带我到东大街的西北眼镜行去散瞳。这一散,就是五百度。眼镜从此后就一直架在鼻梁上,摘不下来了。
西北眼镜行是当年城里规模最大、字号最老的眼镜行。医院眼科应该也可以配镜,但那时候人们的观念,认为近视不是病,不值当去医院挂号,所以如果要配眼镜,大多是去东大街上的西北眼镜行。眼镜行的业务范围也相当简单,主要就是配镜:远视、近视、散光。我最初的几副眼镜都是在西北眼镜行配的。那阵子就是单纯的近视,再没有其他麻烦。现在我还记得第一副眼镜的模样。那是一副特别厚重的眼镜,酒瓶子瓶底厚的圆形玻璃镜片,镜架是老气的琥珀色——我的瞳距特别近,所以可选的镜架实在太少。因为那时候近视的人非常少,所以眼镜都是实用品,没有过强的装饰性。不像现在,近视越来越年轻化、低龄化,眼镜变成了暴利行业,除了实用功能外,镜片越削越薄,镜架越做越漂亮,价格也越来越贵。
我架着这副老气的厚眼镜走过了一个人人生中最美的六年。十八岁那年考上大学,我妈兴奋之余问我想要什么奖励。我老实地说,想要逛一次动物园,还想要配一副隐形眼镜——高中时期的两个好朋友配了隐形眼镜,去了镜架后,人显得灵动又活泼,漂亮得跟仙女一样。我妈毫不犹豫地应允下来。
逛了动物园,坐了摩天轮,然后去配隐形眼镜。我爸依然带我去西北眼镜行配镜。几年来,我第一次摘掉厚重的框架眼镜,看到了一个清晰的世界。戴隐形镜的新鲜和随之而来的兴奋让我产生了一种以为自己不再近视的错觉。从此后,我开始抛掉框架眼镜,开启了每天戴隐形、卸隐形的美好时光。
大学四年,我几乎天天戴着隐形眼镜,对它产生了深度依赖。那几年谈恋爱、学化妆、熬夜泡网吧、逃课进山逛,隐形眼镜跟着我走完了放肆的四年。不知是摘了眼镜后带来的自信,还是年轻本身自带信心,反正我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人美,日子也美。有时候夜不归宿,忘了戴隐形眼镜盒,干脆就戴着眼镜在网吧或夜场影院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眼睛酸酸的,回到宿舍囫囵洗把脸,摘下眼镜补一觉,醒来后继续戴上。那阵子多用月抛或半年抛的隐形眼镜,日期到了,将就将就,再多用一阵子才去买一副新的换了。去时只按照旧度数再买新的,没有重新验过光,及至后来眼镜度数飙升到近一千度,还加了散光,我才慌了神。
我的眼睛应该是被自己生生废了武功。
想来真真是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二十啷当的那些年,虽然要恋爱、考研、找工作,但在这些人生大坎大沟上我没怎么翻过船,日子也算过得顺风顺水,衣食无忧,不愁生计。没承想绊子使在了眼睛上。戴了四年多的隐形眼镜,近视从中学一直稳定的五百度飙升到一千度,还带了上百度的散光。戴隐形眼镜前,我还能模糊看到世界的面貌,如今摘了眼镜,世界在我眼中就充满了朦胧美。眼睛近视到此,戴隐形眼镜也开始频繁出现畏光、流泪、酸疼的副作用。如今戴隐形,最多挨半天就必须摘掉,否则难受得恨不能抠出来。
隐形眼镜是戴不成了,只得又换回框架镜。现在街上的眼镜店很多,不必再大老远跑一趟西北眼镜行,这几年都是在离家不远的眼镜店换镜。每次去换镜,店员都会拿出来一摞精美的册页让我选择。册页里各种镜片让人眼花缭乱,不同镜片的功能介绍也很难让人不心动。对我这种千度近视的客户来说,店员一般都会推销较薄的镜片。镜片越薄,价格越贵。如果是进口镜片,一副眼镜配下来,那就是上万的价。我不晓得其他千度近视的人是何感想,我自己因为亏欠了眼睛太多,总有种内疚感和补偿感,所以每每换镜都会在较好的镜片册页上徘徊比对很久。上万的镜片我负担不起,所以前几年换眼镜,只在国产镜片里挑比较薄的更换。换了镜片,镜架就得跟着换,要不然不对卯。四年前那副眼镜是我至今为止换的最贵的一副:六千多一副。扫码付款时,我的心在滴血。
眼镜贵在是可变色超薄镜片。这几年夏天开车,阳光刺眼,我试着买过那种夹在近视镜上的偏光镜夹片,沉甸甸的不说,还总担心眼镜掉下来,陡然增加了开车时的焦虑。也试过戴上隐形眼镜后再戴偏光镜,可是不过半天就必须摘掉隐形眼镜,否则眼睛酸得直流眼泪,干脆连车都开不成。有一次晚上去一家较远的超市,回来的路上突然眼睛发酸,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实在没办法再往前开,我只得把车停到路边,打上双闪,等眼睛好一些后才敢再往前开。这回把我吓得不轻,所以隐形眼镜是断然不敢再戴了。偶然见到我读研时的朋友戴着可变色近视镜,我如获至宝,闲时赶紧去眼镜店配了一副。店员见我是高度近视,目的又直接,真是买卖送上门来了,所以一上来就给我翻到了最贵的几个镜片册页上。六千多的价格在所有可变色超薄镜片里算是中档价位,太便宜的镜片厚,镜片最薄的价格又太贵。我只得咬牙出血,心想就当掏了两副眼镜的钱吧!这配下来可不就省了一副太阳镜吗?
没用几年,这副最贵的眼镜也不行了。镜片开始出现划痕样的变色不一的情况,而且因为不是专业的偏光镜,夏天开车时依旧没什么避光效果。我还得让鼻梁担当重负,眼镜上再架一副偏光镜片。去年,我让这副身价昂贵的变色镜退了役,还是换了普通镜片。
从十三四岁戴上眼镜,到如今有快三十年了。除去那四年多戴隐形眼镜的短暂时期,我的眼睛从来没离开过眼镜。其间想过去做手术,可是因为高度近视,怕风险太大——前年体检,眼科的老太太不无担忧地对我说,要保护好眼睛,因为它们不仅眼压高,而且眼角膜也很薄了。
老太太一番恳切的叮咛灭了我动手术的念头。这两年即使不碰隐形眼镜,眼睛用久了也觉得酸涩畏光,时有流泪,所以能不戴眼镜就不戴了。然而事多务杂,不戴眼镜的时候真是少之又少。
如果说有哪样物件是我最不愿与之如影相随的,真就是眼镜了。
想起小学三年级时,每周三下午放半天假。这半天时间里,我常常躲在家里写字台两列抽屉中间的空当处,借着阳光看书。我从中午读到傍晚,直到太阳偏西,不再光顾我这小小一隅,我依然不肯从这个角落里出来。就在那一年,我的视力开始一路下降,但我没有在意。
想起上大学时,每一个夜不归宿的日子,是这双眼睛陪着我迷失在青春的不羁日子里,哭过、笑过、闹过、熬过,又陪着我渐渐恢复如初,然而它们却再也回不到明亮清澈的时候。
想起这些年人事渐繁,心事几多,这双眼睛陪着我读稿写作,看着小孩渐渐长大到了叛逆的年龄。然而它们越来越体力不支,频繁发难。
如今,我眼镜不离身。没了眼镜,整个人立刻慌作一团。鼻梁因常年重负,已经压出两道印痕。这两道痕迹古怪地趴在鼻梁两边,成了戴眼镜的证据,也成了三十年岁月的留痕。白天涂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这两道因错失爱护眼睛机会而被时间刻下的重重的痕迹。
很多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年轻时总想着以后还有机会,却不知有机会时已不是曾经的自己。我们或许都期望人生尽头的那个自己依然如初生般完美无瑕,但终究不过是童话。每一次抬手,每一次举步,岁月都会带走随身所有,留下时间的指纹。我错过了爱护一双明眸的每个瞬间,又何尝没有错过其他瞬间?总是等到无可挽回时才后知后觉,不知道这是我的毛病,还是所有人的通病?
二十八岁时,我妈带我去算命。算命的婆婆说,我往后没病没灾,只是要注意眼睛。我不知真假,没当真。
四十一岁时,眼睛的脆弱让我不由得想起婆婆的这句叮嘱,不知是不是已然晚矣。
无论如何,眼镜是绝对离不开我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