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在袁家村,深夜,突降瓢泼大雨。我在酒吧街坐着,看着,等雨停。午夜,经过小吃街,天上的雨水砸在地上,好多坑洼里聚满雨水。我低头时,夜空猛然一道闪电横亘天际,撕破夜幕,紧接着闷雷滚滚,在头顶震裂,随即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闻。
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做了一个决定:每年都来一趟袁家村。
很早很早就想写袁家村。
然而对袁家村已经熟悉到完全忘记它的全貌,所以又仿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无法下笔。
每年雷打不动地7月下旬去袁家村避暑,长则四五天,短则两三天。去年伏天在袁家村待的时间最短,因去后第二天张家界和南京相继出现疫情,我担心疫情政策临时调整,返家受阻,于是连夜打道回府。今年端午过后,天气反常,十分极端,6月里的气温竟然一路飙升至四十摄氏度,且已持续一月有余。手机通知每天不是高温预警就是气象灾害预警,小暑刚至,蝉鸣就入耳不绝,但在今年异常酷热的暑天伏热里,叫声显得气若游丝,完全不闻精劲之气。还没来得及翻查日历,寻思这个月的工作安排,疫情又来了。官方宣布一周静态管理,我只好等待社会面清零后,看情势再考虑今年的袁家村之行。
自从2019年最后一次跨省游后,这几年来,我的暑期出行完全依赖袁家村。
2019年前,每年也都是要去袁家村的,但不过是暑期大的出游计划中的小点缀而已,或者说,出游前先去一趟袁家村,是为了把自己从工作和生活中抽离出来,完全地放松下来,为8月份的出行卸下生活和心理的一切负担。袁家村各种民宿的舒适惬意和村里便利干净的吃吃喝喝,最能让人不去多想而彻底放松下来。去袁家村,我喜欢走国道。在高速路上开车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精神紧绷,既然是去放松,一只脚踏出家门的一瞬间就应该呈现出无牵无挂的状态。进秦岭的国道有些路段不好走,但是在关中平原就万万没有路不好走的情形。
风生水起的民宿也各有千秋。第一次去住的“时光里”,炕房。其实是农家乐。后院是餐厅,吃住不用去小吃街,很方便。店主平时很少来,雇了村里的人帮她照看生意,客人有事直接微信联系。后来每年过来就更换一次住处,网上口碑好的几家民宿,一一都住过,新开的民宿自然是更好的。我也不知道别人年年在这个村子里逛来逛去有没有兴味,我却入迷似的逛不烦。其实村子本身很小,而且连年来这里逛,商户年年有新驻,但老商户永远都在原地待着等你,就连村子里最微末不留心的地方我也都逛到了,可就是不厌烦它。前年进村,村里修了一座小庙,沿着楼梯顺势而上,一楼供着土地,二楼供着道教某位神仙,许多人的红色许愿带挂在庙门前;去年进村,村里往外扩建的商业街终于有了人气,商家入驻的比之前多了许多;不知今年有什么变化。
袁家村每年都在它的身体底子上更新着自己。
我总住在离小吃街近的民宿,方便觅食。秦琼墓底下的酒吧街不长,白天不怎么营业,日暮时分各个酒吧才浓墨重彩地敞开大门,吐纳袁家村里夏夜不眠的男男女女。
茶馆不必非要等到买醉的人就位了才开门迎客,炉子上滚烫的热水,保证点上一壶茶,马上就能喝到一碗红亮似琥珀的茯茶。这三处是我每年去袁家村必要日日晃悠的地方。在小吃街的某家民宿撂下行李,略略收拾休整一番,便不顾炎热一头扎进小吃街;头天晚上去酒吧街消磨至深夜,听驻唱歌手们亮着各自的嗓子,声音混在一起,穿透了袁家村头上深深的黑夜;第二天下午太阳微斜后,出门去茶馆,要一壶茶,听戏,聊天。不在屋里待着时,就去逛已经逛了无数次的各个商铺,尽管铺子里很多商品多少年了还是那几样,我也不买,然而看着、逛着,心里是松快的。
于是,村里的铺子总也逛不够。
这两年袁家村变化很大,如今它已涵盖了吃喝外的玩乐,但新开辟的商街太新了,新到还没有沾染上袁家村朴实的气质。与老街相比,新街新得很不自然,看起来与其他仿古街区一样,既无异也无趣。但我从心底相信袁家村的变化是积极的,它延伸出去的新总会在不久的将来纳入村子的版图,呼吸间不知不觉地吞吐出九嵕山的灵气。
世间万物,不过沧海桑田,让人常生幻灭。这方小小的村落于我却是大大的宽慰。无论命途是顺是艰,袁家村在它命定的路上始终行走着,始终一路往前。想到此,我便宽容了它近年激进的脚步和看着不甚搭调的店铺在扩建的街区匆匆疾走。幸运的是,急切向前的步履并不曾改变袁家村骨子里的缓慢,那些藏在皮影里的光影和酒吧街的夜空,依然是袁家村不变的骨气。这样的慢使村子有了底气,使来到这里的人也有了底气。那时常在我心底徘徊的幻灭感和被生活所缚的紧张感,只有在袁家村细细的流水里才能消弭无踪。
这村子无数的物,承纳了我无数的愁。这称不上乡愁的愁,是我对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故乡无限的爱与哀愁。也只有在袁家村,这愁绪才有了落脚点和归属地,才会让我放下负担,在被光阴晕染的村子里的物什上,找到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