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误打误撞找到杜陵这处葡萄园的。
城市周边有很多采摘园,草莓园最多,葡萄园次之。
草莓一年四季随时可以去摘,大棚里的水果已经不辨四季转换,世界只有成熟一个季节了。葡萄需要阳光,大量的阳光吸进身体里,充满果肉的每一寸肌肤,果子才会饱满甜润。所以去葡萄园自采自摘,还是得等到夏末秋初的蝉鸣时节去才好。
山脚下的鄠邑搭了很多葡萄架,每年葡萄成熟的季节,园主们竞相在大路边支起招牌,沿路揽客。进山避暑的人们往往也会停车进去摘几斤,带回家尝个新鲜。也有每年葡萄成熟时,只在固定葡萄园采摘葡萄的人,比如我,每年只去环山路一户李姓老板家的葡萄园采摘。我不好吃葡萄,只不过李老板人好,热情,是老实本分的农民,透着亲切朴实的亲近劲儿。所以每年葡萄下来的8月,我只来他这里采摘。
也有搭了葡萄架,但不以采摘为业的葡萄园主。
夏末,我在城市周边四处找寻葡萄园。某点评网上推荐城南杜陵原上有一葡萄园不错,于是一大早驱车出城,迎着山,一路往南开。汉宣帝长眠的杜陵原是一片黄土衰草接连天的土塬,有一年冬天,我爬上封土堆,登高北望,忽然就咂摸出“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间。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的意境来,只是嘴里念着,心里想着,却找不出更好的词句来形容眼前的景与情了。说起来,我们如今所写的何曾超过前人?几乎都是二手的罢了,真正好的、原汁原味的创新,古人几千年前都说尽了。这一大片文物保护地荒置着不太像样,在经历了四次大规模植树造林失败后,第五次的尝试终于换来了杜陵的万亩森林。
杜陵因生态环境的好转,采摘园也兴盛起来。我按照导航的指示,一路寻来,不多久就到了杜陵原脚下。一路盘山而上,果然景色比前几年来时大有不同,一路绿意盈盈,生机无限,人看着眼睛舒服,心里也舒缓。缓缓开车来到塬上,我却傻了眼:按照导航提示,终点就在附近,可是我两只眼瞟来瞟去,始终不见任何挂有“葡萄”二字的采摘园。后车不耐烦地按喇叭催我,我只好在导航提示的地方继续往前开,让后车一辆辆赶超过去后,眼见着前面就是下塬的路了,只得掉头往回开。回到原地,下车找了一圈,还是不得头绪。索性关了导航,在塬上闷头乱转,心想就算找不到葡萄园,这塬上如今的景色逛一逛也值得。
来回乱转乱看时,不经意撞进塬上一处还未拆迁的村子,穿村而过,村子尽头右手边猛然突兀而出一个小小的园林。园子在村路下方——塬上的地形高地起伏——比村子矮了一截,而且土路铺地,窄细如沟,仅可过人。园子的大门竹篱环绕,没有题名,但园门口就是几排葡萄架。架上绿藤环绕,裹着白纸袋子的葡萄犹抱琵琶,沉沉地坠在夏末依然似火的阳光下。这可真是误打误撞的不期而遇。
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势,便将车撂在村里一户人家的房后。怕人家出来吵嚷,我又把车特意停得规规矩矩。下车后,我沿着窄细的土路下到园门口。
门口大黄狗一通吠叫,引得一个中年男子出来寻看。
我连忙说明来意,男人喝住黄狗,招手叫我进园。入得园内,才发现这小园子野趣盎然,别有洞天。
园子不大,但五脏俱全,门前那几排葡萄架不过是这园子的一处点睛之笔。园内的池子里,几朵荷花不舍热烈的夏,不肯败去;荷叶擎举,大如伞盖,叶下游鱼嬉戏穿梭,仿佛此刻有一丝吹上心头的一丝细风,看着看着,心就静了。池塘前后放养着白鹅和鸡鸭,它们旁若无人地散着步,见我走近,其中几只不过略抬抬头而已。园子中央用木头搭了个敞厅,厅四围皆用竹帘遮光,风吹过,帘子轻轻晃动,不似纱帘那样轻浮地上扬。厅内一张矮几,六个蒲团散放于四周。矮几前方一张琴桌、一个琴凳。桌上的琴是像古筝一类的乐器,我不识,问那男子,他微笑介绍说:“这是古琴。”厅外木梯可以上到厅顶,站在厅顶,杜陵原四周的绿意虽不能尽收眼底,但也可收七八分了。园子北边辟了一方庭院,篱笆做墙,几间平房呈“L”形围着小院,园子当中的石桌石凳浮了一层隐隐的灰。院墙上除挂着农具外,房与房之间的墙上还挂着装裱好的画作。
男人是这小葡萄园的主人之一。见与我谈话颇为投机,他邀我到小院的茶室略坐一坐,品茗消暑。茶室不大,一张桌子占据了房间几乎大半的空间;桌上除茶具器皿外,再无他物;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主人一边沏茶,一边与我闲聊。言谈间,他介绍道,这园子是他和几个喜爱古琴的朋友一同开辟的,初心是为了和同样热爱古琴的朋友们有一处共同切磋、品茗的地方,因此这里有时会举办小规模的古琴交流活动,邀请市内古琴界的爱好者一同切磋、品茗。我于是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学音乐出身,或至少与音乐这一行当有关。然而再深谈下去,他却告诉我他是学画画的,院子里其他几间房子皆是画室,亦是他的教室,平时有学生来园子里写生作画。屋外墙上挂的几幅画作,有他自己的,也有学生的。这让我诧异极了。我诧异的并非主人既是画家,又好雅琴,而是诧异自己有心来找葡萄园,却无意撞进南山脚下的一处隐居之地。我笑问为何不在山里去寻个静谧之地,岂不比这里清凉幽静?话一出口,随即后悔自己出言莽撞。人到中年,事烦心杂,哪有那么容易就隐居起来?若这世上但凡有繁难的事情,自己先隐了,烦事又留给谁?人生的包袱,是自己的,总归是自己的,别人接不得,也接不住。倒是烦恼的心,或可托付给这园子释怀。主人只说,这里虽然离城近,但是地价便宜,来往也方便。我便知道他的意思,不再往下说了。
大黄狗禁不住正午的阳光,趴在阴凉处,用沉默对抗着8月的暑热;鸡鸭们踱着步,躲到风吹来的方向,偶尔“嘎——嘎”叫一两声,讨好过路的夏风;荷叶遮住了整个世界的燥热,游鱼们在水里自由自在,不“识”人间烟火。我登上敞厅的房顶,风就从塬上的藏身处呼啦啦地跑出来,吹得身前身后一片清凉。几排葡萄架上结着的一串串葡萄坠得藤蔓沉沉地往下耷拉,然而却是平静喜悦地往下坠着。我带着主人为我剪下的一篮子葡萄,道了声谢,悠悠然走出葡萄园,一头又扎进这座繁花似锦的城市,像一条小鱼,刚刚在阴凉的荷叶下歇息了片刻,又有了与这热闹的人间日久周旋的勇气和胆量。
后来再去找葡萄园,村子已经拆了,园子也没了。
但我在杜陵原的一呼一吸里,依然闻得到葡萄的香气。原来,这座城的气息里从来不缺乏隐者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