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邸城外
义正武治三年九月
前一晚,库尼·加鲁手下还有五十名犯人,其中有几人来自祖邸城,但大多是外乡人,因为犯罪被判了苦役。
犯人行进很慢,因为其中有一人是跛脚。他们无法按时抵达下一座城镇,于是库尼决定当晚在山中扎营。
翌日清晨只剩了十五人。
“他们在想什么啊?”库尼气得七窍生烟,“达拉诸岛上无处藏身。他们定会被抓,叛逃会牵连全家,不是遭处决就是罚做苦役。我待他们不薄,晚上没将他们铐住,他们便如此报答我?这下我是死定了!”
库尼两年前已升至徭役部门总管。护送犯人本应是下属的职责。但他此次亲自出马,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批有个跛子,大概无法如期抵达。库尼相信自己可以说服蟠城卫队司令放他们一马。况且他从未去过蟠城,一直想见识一下这座完美之城的风光。
“我只不过是想做最有意思的事。”他埋怨自己道,“可现在呢?我开心吗?”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能和姬雅安然地坐在家中,品尝她调配的药草茶。
“您不知道?”一个名叫胡佩的卫兵难以置信地问道,“犯人们昨天低声密谋了一整日。我以为您已有所耳闻,但因为相信预言才打算放过他们。他们意欲加入起义队伍。起义军已向皇帝宣战,还宣称要释放所有犯人和服役者。”
库尼的确记得昨日犯人们嘀咕不停。他也和祖邸全城人一样听说了关于起义的传言。但他流连于翻山越岭时的美丽风光,完全没有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他尴尬地向胡佩询问有关起义的详细情况。
“鱼肚里竟有绢轴!”库尼惊呼,“碰巧还是他们买的鱼。我五岁起就不信这种把戏了。大家竟然信以为真?”
“您可不要讲对诸神大不敬的话啊。”虔诚的胡佩拘谨地说。
“呃,确实有点棘手。”库尼嘟哝道。为了平息情绪,他从腰包中摸出一团药草放入口中,含在舌下。姬雅有种草药配方,能让他感觉仿佛在空中飞翔,眼前满是五彩缤纷的独角鲸和虹飞鱼。他和姬雅从中获得不少乐趣。她还能调制出效果相反的草药,使一切节奏变缓,减轻压力,使他得以更清晰地分析形势。库尼这会儿正需要清醒的头脑。
徭役定额本是五十人,他带余下这十五个犯人去蟠城还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他再巧舌如簧,这次也只能上刑场了,姬雅恐怕也难逃厄运。库尼为皇帝服务的日子就这么结束了。哪条路都难保平安。每种抉择都有危险。
但有些抉择更有意思,而且我向自己保证过。
这次起义是否便是他毕生寻找的机会?
“皇帝、君王、将军、公爵。”他低声自语道,“不过都是些头衔。顺着他们的家谱往上追溯,总能找到一个敢于冒险的平民。”
他攀上一块岩石,面对皆是一脸惧怕的卫兵和余下的犯人:“感谢你们还留在这里。但我们已无必要继续前进。依照乍国律法,我们全都要接受严厉处罚。大家散了吧,想去哪里都可以,加入起义也可以。”
“您不加入起义队伍吗?”胡佩用狂热的语气问道,“想想那谶言啊!”
“我现在无暇顾及此事。我要先在山里避一避,想法把家人接过来。”
“您要做流寇?”
“在我看来,既然守法也会被判罪,那还不如当真做个法外之徒。”
所有人都愿意留下效力于他。他并未惊讶,但很满意。
最好的追随者就是自己心甘情愿追随你的人。
库尼·加鲁决定率众人深入二梅山,以免遇到皇家巡逻队。小道一路盘旋上山,但并不陡峭,秋季午后天气宜人。他们行进速度很快。
但原本的卫兵与犯人之间并无情谊。他们彼此互不信任,未来又是一片迷茫。
库尼擦去额头汗珠,在小路拐角站住,放眼眺望脚下郁郁葱葱的山谷和远方一望无际的坡林平原。他又从腰包中摸出一团药草,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这包药草有着薄荷的清新味道,令他有了当众讲话的欲望。
“看这风景!”他说,“我以前游手好闲——”在场有人了解他从前的做派,不禁笑了起来。“我很想带我家内人来二梅山租间小屋,在山中漫步,休憩一月,却一直囊中羞涩。我岳父很富有,完全可以负担这笔开支,但他却忙于生意,无暇休假。这里美景无尽,但我们两人却都无福消受。”
众人欣赏着色彩斑斓的秋叶,四处点缀着鲜红的野猴莓和迟开的狮齿蒲公英。有几人深深吸入山间空气,其中充满新鲜落叶和日晒泥土的气息,与祖邸街头的铜臭和污水气味大相径庭。
“所以嘛,做流寇也不赖。”库尼评道。众人大笑。大家再上路时,脚步又轻快了不少。
突然领头的胡佩一个急停。“有蛇!”
路中间确有一条白色巨蟒,成人大腿般粗细。蛇身虽然完全挡住去路,蛇尾却还在灌木丛中。库尼一伙人都仓皇后退,尽可能远离蟒蛇。但白蛇昂头游走,缠住了一个名叫奥索·可林的瘦高个犯人。
后来回想时,库尼也无法解释他当时所为。他并不喜欢蛇,也从不会将自己贸然置于险境。
那一刻,他的血管中突然涌起一阵兴奋。于是他吐出嘴里的药草,不假思索地拔出胡佩的剑,冲向白蟒,一剑砍下蛇头。蛇身一阵抽搐拍打,库尼被带得跌倒在地。但奥索·可林安全了。
“您没事吧,加鲁大人?”
库尼摇摇头。他有点眩晕。
我……我刚才怎么了?
他的目光落在道旁的一朵狮齿花上。正在此时,一阵风突然将一团毛茸茸的种子吹散。花种随风飘摇,宛如一群蜉蝣。
他将剑还给胡佩,胡佩却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