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预感也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多少天来她挣扎在去与留的痛苦抉择之间,总是担心会听到什么不幸的消息。这种无时无刻的担心大大加重了她的病情,一场重大的疾病终于蓄势爆发了,她得了狭窄性肠疝气,已经卧床两周多了,现在极需一次外科手术才能挽救她的性命。就在此时此刻,马可也在努力地呼喊着自己的母亲。这家的男女主人也正陪在她的床侧,温和地劝告她想让她接受这次手术,而她则用哭泣表示坚决的拒绝。有一名颇有名望的医生在一周前已经来过这里了,可是她还是不同意。“不,我亲爱的主人,”女人说道,“别指望这个了,我没力气和我的命争了,我与其死在医生的手术刀下,还不如就这样死掉呢,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现在什么对我都不重要了,在我知道自己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之前,让我赶快了断吧。”
她的男女主人都对此表示反对,还劝她一定要有勇气,一定要同意做手术,她不久就会收到她最后几封信的回信了,她的那些信都直接发到热那亚去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家人而做的,而他们话里提到了她的孩子,使这女人更加灰心丧气,这种悲观的情绪已经在很长时间里让她痛苦不已,她听到这些话之后便哭了起来。
“哦,我的儿子们,哦,我的儿子啊!”她大声哭叫着,泪水浸湿了双手。
“也许他们都已经死了,我还不如也跟着他们死了算了,我谢谢你们,你们都是好人,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你们,我想现在就死了呢。我心里早就知道这次手术肯定不能治好我,我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谢谢你们这些大好人了,医生后天再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就让我死吧,这是我的命啊,我的命让我死在这里啊,我也不想别的了。”
主人夫妇竭力地安慰她,不停地说这说那,“你千万别想不开啊!”他们拉着她的手,好让她的情绪不再那么激动。
终于,她困倦地闭上了双眼,昏睡了过去,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般,而她的男女主人,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正用充满关切与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位可敬的母亲。她为了能够挽救自己的家庭,不远万里来到国外,现在却要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后身死异乡,可怜的女人啊!她是那么诚实,那么善良,却又那么不幸。
第二天早上,马可弯着腰,瘸着腿,背着包袱走进了土库曼城里,这是阿根廷共和国最年轻、也是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他似乎又一次看到了考多瓦、罗塞里奥和布宜诺斯艾利斯,这里有和那些城市有相同的极其笔直又狭长的街道,街道两旁也是同样低矮的白色小房子,只是,道路的两侧都有非常漂亮的小花园,那些花园像是刚刚盖成的,花园里的空气都充满了花香。这儿的阳光异常灿烂,天空也清澈而深邃,他在意大利似乎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美丽的景象。
而当他穿行在土库曼的街道上时,那种他曾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经历过的狂热重新又抓住了他,他朝每一扇窗、每一扇门里望去,他仔细观察每一位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满心希望能够看到自己的母亲,他真想询问每一个人是不是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是,他又不敢这么做。所有站在门口的人都向他的背影投去关注的目光,这个男孩儿衣衫褴褛、风尘仆仆,一看便知道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而他正在人群中寻找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能够让他重拾信心的面孔,一张可以解答他心中无数疑问的面孔。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家小旅馆的招牌上,那家店的招牌上写着意大利语,店里面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还有两个女人。他慢慢地走进那个旅馆,鼓起勇气,语气坚决地问道:
“先生,您能告诉我吗?麦琪尼一家住在哪里?”
“是工程师麦琪尼吗?”店主反问道。
“是工程师麦琪尼。”
马可说话的声音跟线差不多细了,“工程师麦琪尼一家不住在土库曼啊。”店主回答道,听到这句话以后,马可像被尖刀刺穿了胸膛一般绝望地吼叫了一声,店主和那两个女人立刻站起身来,几个邻居也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啦,孩子?”店主对着男孩儿喊道,把他扶进了店里,让他坐了下来,“别这样,你没必要这么伤心,因为麦琪尼一家就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离土库曼的车程只有几个小时而已。”
“在哪儿?在哪儿啊?”马可尖叫道,像是重新复活了。“距这里大概十五英里,”这男人说道,“在萨拉迪罗河边,那里正在建一座规模很大的糖厂,那附近有很多房屋,麦琪尼先生的家就在那边,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的,你到那儿只要几个小时的时间。”
“我一个月前去过那里,”一个年轻人对他说,刚刚听到男孩儿的喊声,他就跑了过来。马可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迫不及待地向他询问,说话时脸都变白了:
“您看到麦琪尼先生家的女仆了吗?就是那个意大利女人?”
“那个热那亚人吗?是的,我看到她了。”马可于是抽搐地哭泣起来,围着他的人也搞不清楚他是在哭还是在笑,突然间,马可又坚决地大声喊道:
“我要走哪一条路呢?快点,快点指路给我看,我得马上出发,快告诉我是哪一条路。”
“但是,那要有一天的路程。”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对他说,“你太累了,你得好好休息一下,你应该明天再上路。”
“不行!这不行!”男孩儿回答道,“请告诉我是哪一条路,我不能再耽搁了,我得马上出发,否则我就要死在这路上了。”众人看到他去意已决,便不再阻拦他了,“愿上帝与你同在!”人们对他说道,“看到穿过树林的那条路了吗?那就是你的去路,祝你旅途愉快,小意大利人!”一个男人陪他走出了城,为他指出了那条路,还给了他一些忠告,便站在那里看着男孩儿远去的背影。男孩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上,包袱搭在肩上,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便消失在了一棵棵粗壮的树干后面。
那天晚上对于这个女人来说是相当恐怖,巨大的疼痛使得她不断发出惊恐的叫声,几乎让她的血管膨胀欲裂,还让她时不时地神经错乱起来,所有的人都守在她的身旁,她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的女主人也不时着惊恐地跑进来看她的状况。所有人都开始担心,即使她同意了让医生为她做手术,当第二天医生赶到时可能性也为时已晚了。当她不再疯言乱语时,很明显地,身体上的疼痛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她对于自己家人的思念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她的身体已经逐渐虚弱、大不如前了,以至于她的面容都改变了,她痛苦而绝望地用双手抓住头发,尖叫道: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我要死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我死了也不能看我的孩子一眼,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啊,他们就要失去自己的母亲了,我可怜的孩子啊,我的心肝儿们啊,我的马可,他年纪还那么小啊,他只有这么高,却是那么善良乖巧。您不知道他是多么好的孩子啊,如果你知道,先生,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们独立来到这里啊,他哭得那么伤心,就是想求求我可怜他不要走啊,他哭得那么伤心,似乎是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见到自己的母亲了。
我可怜的马可啊,我的可怜的宝贝啊,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啊,啊!如果我那时就死掉了呢,就在我的孩子们跟我道别时就死了呢,如果我就那样突然地死掉了呢,我的孩子们啊,他们那么的爱我,那么的需要我,如果我就这样死了,他们一定痛苦极了,他们一定会被迫去乞讨。马可,我的马可,他一定会伸出双手向别人讨要,一定会忍饥挨饿。哦,我的上帝啊,我不能死啊,我不能死啊,医生在哪里?请快把医生叫来啊,我请他来啊,让他把我割开吧,让他劈开我的胸膛,让他把我逼疯了吧,但是,请他把我医治好吧,我要康复,我要活下去,我要离开这里,回家去,就是明天,赶快啊!医生啊,救救我啊,救救我吧!”她身旁的女人抓住她的双手,安慰着她,试图让她一点点平静下来,还不断地对她说着上帝和希望。她又倒下了,双手插进了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像个婴儿一般哽咽着,嘴里不断地拉长了声音唉声叹气道:
“哦,我的热那亚啊,我的房子,还有那一片海啊,哦,我的马可啊,我的可怜的马可啊,他在哪儿啊,我的可怜的宝贝儿,我的宝贝儿!”
此时正是午夜时分,那可怜的马可已经在一条大壕沟边儿上睡了好几个小时,他全身一点儿劲儿都没有了,在一片怪树嶙峋的森林里挪着步子。那里长着许多奇异的植物,如妖似怪,粗壮的树干就如同大教堂里的柱子,高耸入云,树冠交织在一起,全被皎洁的月光镀了一层银边。透过那隐隐的昏暗,他看到很多的树干,那些树干有的笔直地站在那里,有的歪向一边,还有的扭曲着身子,全都奇奇怪怪地纠缠着,它们摆出各种具有威胁性的或是抗争似的姿势,还有的树干干脆倾倒在了地上,像是突然倒塌的高塔。这些树上覆盖了一层浓密而繁杂的植被,像是一群愤怒的人,把整片陆地都占领了。
还有些树一大丛一大丛地聚集在一起,它们笔直地站立着,树顶呈现锯齿状,像是一束直插在地上的长矛直冲云霄,带着雄壮的气魄,这种气势逼人的巨大的差异和类别上的繁杂,恐怕是植物界所能展现的最宏伟、最惊世骇俗的图景了。有时他会被一阵巨大的昏迷所压倒,但是,他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马上可能见到她了,又精神大振,尽管他已经快要精疲力竭了,双脚还在流血,孤身一人挣扎于这座令人畏惧的森林中。在走过很长的一段路途之后,他才在那些高耸入云的参天巨树之下,发现一座座矮小的民房,这些房子和这森林中的树比起来,简直像是蚁丘一般,又如一些躺倒在大马路边上的水牛。他已经没有力气走下去了,他虽然孤身一人,但是却丝毫没有感到畏惧,这森林的雄伟使他的内心也得到了升华。想到母亲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浑身上下立刻充满了男人的力量和刚强。
每当他想到来时的那片海,想到他曾经被迫忍受的那些威胁、痛苦、他所做过的种种苦工,和他在其间所展现出来的钢铁般的意志力,他身为热那亚人所流动的坚强而高贵的血液,就又重新涌动起欢乐和勇敢的热情之歌。和母亲已经分离两年了,母亲在他心中的影像已经变得苍白模糊,但在那一刻,母亲的形象重又清晰了起来,他又看到了母亲的脸庞,清晰得丝毫不差,像是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这张脸了一样,他看到母亲的脸一点点靠近他,那脸上放着光彩,还对他说话,他甚至还看到了母亲的眼睛、双唇还有她脸部所有的最生动的表情,以及她曾经的音容笑貌、她的喜怒哀乐和她的所思所感。他被这些接连不断的回忆激励着,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的心中也重新升腾起一股新的、难以言说的挚爱深情,就这样,他的眼中流下了温柔而静默的泪水。就在他穿过这一片令人忧伤的昏暗森林时,他对她说着话,说着就在一会儿之后就可以对她讲的话,“我在这里啊,母亲,请看看我吧,我永远都不会再离开您了,我们要一块儿回家去,在回家的航船上我一步都不会离开您,我会紧紧地依偎在您身边,没有人能够把我从您身边带走,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没有人能够这样做。”
而与此同时,他并没有注意到一些参天巨树的树梢顶上,银白色的月光正在惨白的晨曦之光中慢慢消散。早上八点钟,那位来自于土库曼的医生,那个年轻的阿根廷人早已守候在这个生病的女人的床侧,劝说她接受这次可能会让她重获生机的手术,工程师麦琪尼夫妇也在一旁用最热情最温暖的话语不停地劝说她。可是,一切都没有用了,这个女人早已感到自己的健康已逝,对自己的康复已经不抱任何信心了,她现在非常肯定自己会死在手术过程中,或者即便是她能幸运地逃过这一劫,也会在忍受更多不必要的巨大疼痛之后,多支撑几个小时,最终死去。医生不懈地安慰她说:
“这手术非常的安全,你的健康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你能够更加有勇气的话,但是,如果你拒绝这次手术,你的死亡将是非常肯定的。”这些话对于这女人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
“不,”女人声音虚弱地回答,“我现在死的勇气还是有的,但是,我不想再多做无谓的挣扎了,就让我安安心心地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