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半月,“唐姑娘”变成了“唐大匠”,人人口吻肃重,不分年纪不论官品,通通喊她一声大匠。
这是时下能力卓绝的名匠才能挣得回的赞誉,唐荼荼嘴上说着“谬赞了谬赞了,我哪里当得起”,却忍不住翘高了尾巴。
这一声“大匠”,是怀老先生抬举她,文士们凑热闹,匠人们稀里糊涂跟着喊,唐荼荼心里有数。
为了配得上这个最高等级的赞誉,她白天盯工程进度,下午在院里开班讲课,从太阳偏西讲到日薄西山。
各行部派了几个最好学的匠人过来听课,唐荼荼劳烦影卫准备了块大木板,刨平整后刮了层腻子,权且作黑板用。
她从枯燥的数学基础开始讲,一点一点地把乘积运算、勾股定理,还有阿拉伯数字融进去。
大食人在中原传了半个世纪也没传开的数码,终于在实践中派上了用场,成了此地土木匠才能识别的一套独特标识。
黑板刮的腻子质量差,一擦黑板就飞粉,唐荼荼戴了顶帷帽挡尘。
边写边讲。
“灰5,40车,φ2速干——代表的含义是:强度等级为5的灰水泥砂浆,需要40车,抹泥厚度为2指,抹完要尽量保持干燥的环境让水泥速干。”
“简化符号的作用,不是让大家全按着这套符号写,而是在需要简洁、快速出图的时候,可以用符号作有效标注。只要工匠熟知符号的定义,就能在草图上快速标明,一张建筑设计图的成稿上也没有太多地方供咱们写字,简单标注最省事。”
……
堂下坐得满满当当。
满院的匠户蹙着眉头,眼中所见、耳
中所闻全是新事物,土匪似的冲进来,提着刀绞杀他们半辈子的所学。
唐荼荼讲课的信息密度又高,她总说“这个不用做笔记,那个也不用记,以后看熟了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可谁能舍得不记,放任新知识从脑子里溜走?
全埋着头奋笔疾书,甭管对与错,先记下来再说,等拿回家再跟祖爷父叔慢慢钻研去。
东宫少詹事徐先生坐在角落,见黑板上的文字、简图与数码越写越密集,最后到底是写成了天书,终于头疼地闭上眼。
律尺先生知他心情不睦,连连苦笑:“这孩子……”
按他们预想中,唐荼荼展露的每一分所学都该被记入书中,编写成一套《新式工程则例》,封存进文渊阁,供将作监大匠借阅,一改天下建筑几百年来没有大精进的窘境。
哪有给小工授课的道理?
一群土木金石匠,就该是挖土砌砖锻铁凿石的小工,能听话,肯干活就够了,学了上流的学问,岂不是要闹笑话?
徐先生不再听了,举步出了篱笆墙,语气淡淡:“初生牛犊,无知无畏。”
“今日,土匠学了她这套营造法式,明日,天下各地都会有豪商偷偷打钢铸铁,伪造巨室大厦,民间处处是广宇高楼——长此以往,皇家威严何在?”
他们才走出不远,身后的篱笆墙里,不知谁说了什么趣话,轰然激起一片笑声。
唐荼荼朗声道:“对,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自古以来,技术的革新都来自于民间,再牛的技术也不是完美的,不断精进,才能扬长补短。大家多学一点算一点,学无止境,学得越多思路越开阔嘛。”
那孩子的声音清亮,跟徐詹事的话遥相呼应。不知怎么,律尺先生的心挣扯着蹦了一蹦,犹豫了一息工夫,才拱手俯身。
“大人说的是,我这就交待下去,让将作监的小吏替下这些土匠。”
一忙起来就不知日子了,二百匠人不够用,又从镇上雇了二百民工,齐齐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