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枢叹道:“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的东海孝妇的故事,于公还自诩‘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209]。咱们的子孙也会兴旺的。”
“治狱多阴德,未尝有所冤,子孙必有兴者?”呵……在宫中的两桩命案,与其说是我侦破的,不如说是我掩饰的——掩饰更加罪恶、更加肮脏的目的。我身上满是罪孽,恰巧,我也不会有子孙。先是惴惴,随即坦然,“他们都是皇子,自然会兴旺的。”
玉枢没有察觉我的情绪,自顾自道:“我还以为你去了青州,整日读书作画,什么都不理会,谁知你倒管了那么多闲事。”
我淡淡一笑道:“‘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210],读这么多书,到了该用的时候,如何能不用?”
玉枢笑道:“你这是要做圣人么?”又叹,“我真羡慕你,从小你过的日子就和别人不一样。不像我,永远困在这四方天地里,闷也闷死了。”
从小么?小时候我们不是一起做柔桑县主的侍读婢女么?只是我比她稍稍用心一些罢了。“夫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211],从此渐行渐远,如此而已。我拉着寿阳柔软的小手,笑道:“玉枢,你说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对不对?”
我甚少唤她的名字。玉枢不自觉地敛去笑容,认真道:“是啊。”
我淡淡一笑:“那我的经历,自然也是你的。你又何必羡慕自己?”玉枢蓦然红了眼睛,咬了咬唇,扭过头去。
从粲英宫出来,穿过益园,便是历星楼。巍巍高楼独立于斜阳之中,楼前新植的红梅如沁血的云雾,汹涌而孤寂。廊下摆着两缸温室里培育的山茶花。飞红阵阵,落地成荫。“茶花……”
绿萼道:“茶花怎么了?”
“没什么。”咸平十三年的春天,历星楼前也有两盆淡紫茶花。我和高曜来看望慎妃的时候,惠仙正带着几个丫头赏花。正是在那一日,高曜劝舅母放表兄裘玉郎赴任蕲水县令。历星楼人去楼空,茶花依旧开得娇艳,而裘玉郎终于成为高曜的心腹。当年龀童一言,成就未来之君臣。
银杏却道:“历星楼空置已久,门前却还有茶花,足见慧贵嫔也忌惮弘阳郡王殿下,不敢对慎妃娘娘不敬。甚至还有些巴结的意思。”我转头赞许地望了她一眼。
绿萼道:“她知道巴结王爷,怎么不对咱们姑娘好些?动那些歪心思做什么?”
银杏道:“王爷是王爷,姑娘是姑娘,慧贵嫔是聪明人。再说,不就是漱玉斋换了人么?究竟也还不曾怎样。”
绿萼还要说,我笑道:“银杏说得没错。走着瞧便是。我既回来了,也该进去瞧一瞧慎妃娘娘。”
绿萼忙道:“历星楼许久都没有人住了,听说因为慎妃在里面自尽的缘故,几乎已经荒废了。”说罢用手肘碰了碰银杏。银杏忙道:“是啊,怪吓人的,姑娘真的要进去么?”
忽然从梅树丛中,转出一个系着花囊抱着花帚的白衣宫女,刚睡醒似的无声无息踏上石阶,欲扫去落花。绿萼倒吸一口冷气:“这人莫非是个鬼?刚才咱们怎么没瞧见?”
我吩咐小丫头道:“去把那位姑姑请来。”不一时那宫女疾步走到我面前,行了一礼。只见她大约四十七八岁的年纪,两颊布满瘢痕,甚是憔悴。
我笑道:“姑姑常在这里打扫?”
那老宫女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每隔两日,到历星楼清扫一次。楼里面一个月清扫一次。”
我又道:“我想进去瞧瞧,姑姑能开门么?”
老宫女道:“这……历星楼许久不曾住人了,天又快黑了……恐怕不大好。”
我笑道:“怎么?难道有鬼?”
老宫女道:“不不不……这倒没有。奴婢这就去开门,只是大人要小心些,里面许久没有打扫,恐怕灰尘多。”说罢领我们上前,开了门。
一阵昏暗暖风扑出,带着尘土气的奇异香味。绿萼掩口咳了两声。我回头向银杏和绿萼道:“你们若不想进去,便在外面等我罢了。”
两人相视一眼,还在犹豫:“这……怎么能让姑娘一个人进去?”
忽听身后一个清澈的少女声音道:“既然两位姐姐有难处,就让我陪大人进去吧。”这声音听着耳生,转头一瞧,原来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高挑,容貌清秀,笑意从容,一如当年。一身绿衫清爽自然,大大冲淡了历星楼前的萧索肃杀之气。原来是龚佩佩。陆皇后崩逝那一夜,她在椒房殿中借给我手炉时,还只有十三岁,如今已是及笄之年。
我恍然道:“龚大人?”
龚佩佩上前行礼道:“大人万安。下官从遇乔宫出来,得知大人今日回宫了,正想去漱玉斋拜望,不想在这里遇见。就让下官陪大人进去,这样两位姐姐该放心了。”说着向银杏和绿萼一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难道妹妹不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