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章牤退守中人城,司空府曹贰也混在残兵中进了城。军中的疡医吏带领众医卒于城中接受伤兵,重伤员用车载去,稍轻的有几位搀扶前往,而那些只挂了些彩、破了点皮的,自然是成群的结伴而行。
军中这些伤兵谁也不认识曹贰,但谁也没在意他,毕竟能活着回来就已是万幸之事了,谁还去计较汝是哪个营中的军卒,所以曹贰也借此机会低着头跟着那些伤兵的后面,去往军医馆,他趁着没人注意时,一闪身,溜进一片民居,消失的无影无踪。
中人城中一片混乱,百姓皆知晓军队战败之事,同时也知道华阳君姬窟已经兵临城下了,并将中人城团团围住,因此他们既恐慌又期盼,恐慌的是华阳君如果攻城,他们这些百姓会不会有“池鱼之殃”,期盼的是,他们想看看赤章一族是怎样的一个下场。
现在,百姓们看着大批的军卒和伤兵熙熙攘攘地往城里拥来时,路边屋檐下有几个老者便窃窃私语道:“看来根本就不是华阳君的对手,据说,这一仗,又损失了许多兵马,看看这么多伤兵,唉!吾敢说,过不了今日,老朽等也难逃上去守城之命啊!”
“老蚩头,汝怎知要用吾等去守城呢?”
“汝没见这左邻右舍都去军医舍帮忙?汝没听她们这些人说?知道吗,都要上战场的。”
“说是说,那也用不着拿老朽去充数,吾等这一把骨头,堆在一起都烧不开一瓮水,去了何用?汝休听他们吓唬人。”
“吓唬人?汝当是谁说的?是国相大人说的。”
又一老者讥笑道:“汝也能见到国相了?”
“怎么没见到?一个时辰前,就看见国相在国相街亲迎左将军回城,好不热闹。”
“可看见国君了?”
“没看见,咱们的国君和国相有何区别,在中山国,国相就如同国君,汝不知晓?汝个椁板子,真真的糊涂!”
“不管是国相出来,还是国君出来,汝也靠不上前,汝也不看看汝是何人?不过是一粗布黔首的老蚩头,也能上前听到国相说话?哼,汝可真是大言不惭了。”
“哎呦,汝是只知道低头吃饭,转身拉屎,适才军医舍去帮忙的那些人回来都说,赤章国相在军医舍看望伤兵时说,中人城要战到最后一人也绝不投降,汝明白吗?最后一人,这不包括尔吗?”
那老者看看身边没有旁人,低声说道:“全中人城都上去,也守不住的,再者说,谁愿意给赤章老贼守城,吾看献城还差不多…”
曹贰躲进民居后,左拐右转,悄悄地来到司空府衙,迎面碰见了少司空邵普,他不想让邵普看见,因为他带司空大人的信简出城去见华阳君,司空大人交代的清楚,谁也不知道,所以他不能让邵普看见。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邵普已经看见了曹贰,但却没认出他,邵普就见一军卒,浑身血迹,破衣烂衫,满脸滋泥,正在和守门小校说些什么,便也没太在意,上车离去,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办,那就是全城的给养供给。
赤章丘刚刚召见了大司空吕克,向他详细地了解了中人城中粮草的储备情况,并让他务必要确保中人城守军的粮草供应,否则国法从事,态度十分严厉。
大司空吕克一回到府里就立刻下派任务,让邵普他们继续四处去筹粮,其实吕克和邵普心里都明白,中人城已经成了孤城,外面毫无接济,哪里还能筹集粮草呢?军中的粮草虽然还有些储备,但也绝没有赤章丘对外所说的可以支撑一年有余,如今的库存,不过也就勉强能坚持一两个月左右,再长就难以为继了,谁还指望在这一两个月里出现什么奇迹?不可能的。
邵普在车上还在想,筹粮!还用筹吗?这中人城还能坚持几日?华阳君已经兵临城下了,恐怕要改天换地喽,到时还不知道他们这些中山国旧臣,何去何从呢,他只顾胡思乱想,旁若无人地乘车而去…
曹贰被门前小校挡住,正巧参将彭度出来,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曹贰,便急忙将曹贰带进司空府。彭度是知道曹贰出城的,因为他负责押运粮草出城时,车队中就藏有内使曹贰和大监仇庄。他和仇庄被赤章无丛抓住,而曹贰却顺利出城。赤章无丛没有抓住彭度的把柄,又加之司空大人吕克的担保,彭度才仍做为参将回到司空府听差,可谓虚惊一场。那大监仇庄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先是被国太魏倾保下,仍回到后宫服侍国太,但魏臣段干木来中人城将国太魏倾接走。魏倾前脚刚出中人城,后脚赤章丘便让赤章无丛去杀仇庄。在赤章丘的眼里,仇庄是个背信弃义、吃里扒外的奴才,他早就想弄死他,只是一直有人保他,赤章丘也就懒得与之计较,毕竟老国君身边也需要这么一个人服侍。现在老国君已死,国太魏倾又被段干木接走了,那还留着仇庄干嘛,所以,他马上派宫卫大臣赤章无丛去结果了他。赤章无丛来到后宫,见仇庄一个人正静静地依着老国君的寝宫的殿柱发呆,走近了一看,仇庄满脸泪痕正在低吟,也不知说些什么,仿佛他是知道自己就要归天似的。赤章无丛也没心思听仇庄在嘟囔什么,他没有命令军卒去杀仇庄,而是让跟在身边的总领大监庞北去勒死仇庄。庞北闻讯,顿时呆在当场,他没杀过人,他甚至都没故意踩死过蚂蚁,所以他“噗通”一声跪在赤章无丛的面前,体若筛糠抖成一团,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仇庄反倒是很坦然,他冲着庞北笑了笑,说了声:“奴随国君去,幸也!”说着,把脖子一伸,眼睛一闭,等着上路。赤章无丛上去就给了庞北一脚,然后说道:“他不死,尔就去死!”庞北看了看赤章无丛,又看了看仇庄,双手颤抖地接过绳子,他不敢正视仇庄的眼神,而是跪着爬到仇庄的身后,对仇庄说道:“仇监勿怪吾。”然后很顺利的将绳子套在仇庄的脖子上,使劲往他身后的殿柱上狠命一勒…
曹贰进府拜过大司空吕克后,将国君姬窟的讨贼檄文双手呈给吕克,说道:“禀主人,华阳君已经于城外军营之中继位了中山国君,小的奉国君旨意,命主人和大司马大人一同联合朝中众臣推翻孽子吉生,生擒赤章老贼。”说完,仰脸看着吕克,献出一副得意洋洋之态。
吕克将檄文放在案几上,没有展开,低头沉思良久,然后他拿出金子对曹贰说道:“汝立功了,回去好生歇息,吾这里自有安排。”
曹贰领了重赏,便高兴地退去。
吕克拿着檄文转身进入密室之中,挑灯细看数遍,然后手捻胡须,来回踱步,他想起,今晨被赤章丘召见时,新任御史续庆和中人将军杜流皆在。出来时,在国相府的台阶上,续庆对他突然冒出一句:“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君(吉生)不如做个公子逍遥啊!”说完摇头而去。
吕克看着续庆背影,疑惑不解,现在他突然有些明白了御史续庆的话的含义了:“他这是说国君吉生不如去做个公子,何必做这个国君呢,现在大敌当前,国君吉生的结局可想而知。”可是,他为什么突然要和自己说这个话呢?吾与他并无深交,莫非是试探吾?不像。难道他也知道华阳君姬窟已经继位中山国君之事?并提前知晓了吾与新国君(姬窟)有联系?不可能,绝不可能,他续庆哪来的如此神通?
这续庆因是晋国狐氏的后人,而被君后魏倾亲点为公子吉生的老师,因此他为国君(吉生)担心是情有可原的,但他做为曾经的太傅,虽位高但并不权重,没有什么实权。在别人看来,他续庆好像根本就对权利没有什么兴趣,他只知道做好公子的师傅,其他诸事不问,也不曾为自己的子侄甥女谋过什么好处,更不曾拉帮结派,要不是公子吉生成了国君,他这个师傅都没引起众卿的重视。
一个月前,恒安殿前赤章一族和大司马尸道以及御史祝德的一场较量后,使得“八柱臣”昭然于世。赤章丘要开杀戒,对尸道和祝德以及仇庄下毒手,国太魏倾敏锐地觉察到众卿的不服,她唯恐伤及自身更怕失去朝中权利的平衡对国君不利,才和国君吉生极力阻拦,平息风波,使得他们得以活命。虽然尸道仍为大司马,但却被中人将军杜流严密监视,大司马的一切权利都被赤章一族剥夺。而祝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就在前不久,祝德不知何故在自己的府中竟莫名其妙地吃坏了肚子,连续腹泻了几天,而一命呜呼了。众臣皆心知肚明,赤章丘怎能放过他曾经非常信任的御史祝德呢?所以,才使一个不愿意抛头露面的太傅续庆,被推到了御史的位置上来。看来,续庆的话是想让朝臣明白,国君不想当牺牲品,只想做个逍遥的公子而已,这是为了保命。
吕克明白了,续庆只能和他说这话,不可能和杜流说,因为杜流是赤章一族,而现在朝中有威望的只有自己这个大司空和大司寇了,是的,续庆用意很明显,他想让朝中的大臣都想办法让国君(吉生)活下去。
朝中所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在曹贰出城之后,因此,新国君姬窟完全不知道大司马尸道已经失去了权利,御史祝德已经失去了生命,现在所谓的“八柱臣”在中人城里只有尸道一人了,并且还是被禁锢的状态,哪里还有凝聚力量煽动内乱的实力呢。
此时,吕克手里托着檄文,着实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又十分窃喜,毕竟当初大司马尸道让仇庄出城去见华阳君没有成功,一个被勒死,一个被监禁。而自己派的人却见到了华阳君,并且原来的华阳君摇身一变成了中山国君,这真是好运降临了,这次自己可真是靠上了大树了,新君姬窟也不会想到,他吕克并非“八柱臣”,却可以完成“八柱臣”无法完成的任务,等新君进城后,该怎样器重于吾呢!搞不好拜吾为相也未可知呀!他越想越美,越想越飘。可是,想着想着,他又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了,檄文中说的明白,让他和大司马一起煽动内乱,大司马肯定是依靠不上了,而他是个文官,手里没有兵权,就算是联络朝中众臣,也都是没有兵权的人,一群文官只能煽风不能点火啊!看来只能是像檄文上说的“广为传扬”了。他决定,让人把檄文誊抄几十份,抛到中人城的各个角落去。对,也只有这样了,而且是越快越好,越缜密越好。他想了,他绝不能去串联大臣,因为他谁也不信,一旦走露了风声,那是要命的,他想起了仇庄被勒死,祝德被毒死,田康被腰斩,易未子被烧死,肥方被剁成肉酱,那轮到他该是怎么个死法呢?他想想腿都软,他不敢往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