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上,熊熊的炭火将“大白碗”烧成了一块红色的琥珀,红润剔透,赤芒四射,碗中是熔化的铁水,看上去像翻滚沸腾的熔岩。
红霞漫天,赤芒洒地,天与地交融于一片红芒中,分不清楚到底是“大碗”射出的赤芒映红了云霞,还是说一片晚霞落入碗中。
哟嘿哟嘿哟嘿……
号子声有节奏的响起。
十个赤身裸体的大汉,五五相对地分站在“大碗”的两侧,他们在拉风箱,风箱硕大的箱体和粗如小腿的箱杆皆是精铁所造,表面滑动着水波样的金芒,只是相对于“大碗”所散发的赤色光芒,金芒显得过于弱小,像炉火面前点亮的蜡烛。
繁忙喧嚣的矿场上,有一人格外扎眼,他身躯太过高大,以至炼铁的大汉在他面前像一个半大的孩子,他上身赤裸,黄铜色的肤色下隆起如岩石般的肌肉,成匝的精铁锁链斜缠在腰肩,背负一柄方头精铁巨锤,巨锤再幻化出更大的金光锤影,与摇曳的火光一样,锤影忽大忽小展收不停。
黄石站在三楼的悬廊上俯看下方炼铁的场景,那个大汉抬头,也望向了他……
距离师娘离去已过了两日,这两日,他在药烟缭绕的房间中看着馆主一天天衰竭,苍白的嘴唇开始皱缩皲裂,皮肤覆了一层青灰,左腿的断口敷上了药膏,但依旧浸血不止,董大夫每日都会在馆主的周身上下扎满银针,浓黑如墨的腐血顺着针孔流出,在身下淌积,再顺着铁床的凹条聚流,滴落至床头的木桶内,黄石能做的事情就是将木桶提至楼梯口,再换回一个干净的木桶,因为秦川抢走了所有能干的活儿,他在密闭的房间中足不出门,添火、熬药、喂药、擦洗,馆主一口将药液吐出,他又得从头再来,一遍、两遍……他不知疲倦,即使睡觉时,指头都夹着点燃的香木,香灰燃尽时,火头会烫痛他的手指,他又得醒来……小康在那个房间中熬了不到半日,走了。后来,他为黄石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康直木还活着,在康家村养伤,那日,精铁短矛刺穿了他的肩头,将他钉在一尊石狮子上,他脑袋受了伤,昏死了两天,醒来时,嚷着找师父师娘,又从床上摔下,再度昏了过去……灾难带来一系列死伤别离的悲事,但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少年又从脖子上揭下一层青灰色的干壳,这是两日前涂在身上的绿糊糊的药膏,水分挥发后干结而成,同时散去的,还有药膏淡淡的灵气。干壳揭开后,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像蜈蚣虫样的疤痕。
如此神效的药膏唤名“灵创膏”,是小康告知他的。
黄石不禁哀然一叹——他一个灵者,凡事都要小康这个凡人告知!
嘹亮的号子声停了!
拉风箱的十个大汉停下手头的活计,他们解下腰间的牛皮水囊大口豪饮,喝足后将水淋到头上淋在灼痕遍布的肌肤上,炉火渐弱,但烧红的“大碗”依旧赤芒不减,碗中的铁水鼓冒着泡,炙热的熔浆中翻荡着点点金芒。
“火灵玉,其色赤,积之可燃鼎”,方姓男子来到黄石身侧,与他一道俯看下方烧成赤晶的“大碗”,眼角流露出一丝弹嫌,“上乘火灵玉,原色赤晶,遇火吸热,可自燃七日之久,我们的这口大锅,哼,就是一块大白石,不过这料头也够足,换两三件精铁灵器不成问题。”
黄石向着方姓男子颔首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与这人说话总会心头发怵,小康打听到,这人叫“方莫”,是黑衣夜卫中的传令兵,长了一张厉害的刀子嘴。
“知道这坩埚里炼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话一出口,黄石就后悔了。
“嘿!看着吧”,方莫抿嘴一笑,他果然问而不答,贯会挑人欲望,挠人心痒。
……
一柱香后,火灵玉打造的坩埚赤芒黯淡,剔透的赤晶变得浑浊发白,埚中翻滚的铁汁沉寂下来,面上铺着一层冷却的黑灰。
“劣等货终归是劣等货,存热的时间还不如一块煤炭”,方莫两肘搭在悬廊的木栏上,双手托着下颌,低声吆喝着,“吊——缸!”
矿场的侧方跑来十余个壮汉,他们怀抱一个大石缸,斜肩挂着一匝黑铁锁链,锁链的一头再分出四条接在石缸的四角上,他们踏上拱弧的旋梯,在坩埚的正上方吊下石缸,像打井水一样拽着铁链一晃一荡,石缸装满赤热的铁水,他们提着灌满铁水的石缸,踏下旋梯,跑向远方的高炉……
坩埚中的铁水被一缸一缸提走,热气骤减,火灵玉红芒散去,又变成一个“大白碗”,黄石双目一睁,他看到“大白碗”碗底的一滩金芒——黑精铁!
方莫双手一举,又吆喝道,“奏——乐!”
铁锤敲打着铁砧,无数的打铁声响彻山脚……
“那缸子铁水可是混了精铁的,得趁热打”,方莫转向黄石,“跟我走吧,有人找你。”
“先说是谁?”黄石可不想再被戏弄。
方莫不答他,自顾向前走。
黄石犯了倔劲,冷冷地看着方莫高翘的发束在背心左右晃扫,他暗自决定:方莫不回答,他决计不挪步。
人影消失在悬廊的拐角处……
“你不要你那杆青枪了吗?”人声混着打铁声传来。
“狗娘养的”,黄石骂了一句,飞奔而去……
彤云转靛,天色黯淡下来。
矿役们多已收工,只剩煅匠还在高炉旁挥舞手中的铁锤,铁砧上,烙红的铁胚被砸得火星四射。
乌鸦出笼了!
城主府的三楼尽是黑衣夜卫的住房,此刻,他们倾巢而出,走在蜿蜒的悬廊上,他们一身黑色的劲衣与方莫无异,随身携带的武器,或装入黑色的刀鞘剑鞘中,或用黑布缠裹遮住精铁滑动的金芒,旁人称他们为“乌鸦”,他们却自称自己为“鸮子”。
他们两两成队,彼此之间似乎没什么交谈。黄石跟在方莫身后,与他们相对而行,少年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而出的灵气,还能看见他们黑色面纱上的双眼,每一对双眸都泛着嗜血的寒光。
在拐入二楼的楼梯口,方莫被堵住了,他向左,一个高个子堵在他身前,他往右,又有个矮胖子挡住他的去路。
悬廊上的黑衣夜卫顿然来了兴致,他们围作成一个半圆,黄石看到人群眼角勾起“看热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