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动的情绪仅绽现一瞬,逐渐化为惨淡,她复又别开头,颤声道,“一派剩水残山,我有何颜面回去,他现在肯定在笑话我,卑鄙哄骗他的江山,还守不住……哈,那老匹夫,他明明清醒得很,偏生不当众揭穿,他要我后生为此不安,为他的江山惶恐……他最是晓得如何折磨人……”
她醉言跳脱,声不成调,近乎是自言自语。
蓟无雍陡然明白她心头煎熬着什么,幽深的眸子呈出一丝复杂,温声劝导道:“世间从来强食弱,无论谁执牛耳,这一战都无可避免,你不必有负担……”
她恍若未闻,兀自打断他:“即便守不住江山,我也得守着你。”
蓟无雍微愣:“为何?”
李绥绥醺然笑笑:“因为我愚笨,不及你们会玩权弄术……只好时时刻刻盯着你。”
“没你这监工,蓟某亦会收复失地,还你安心的。”蓟无雍仍如哄小孩般辞气和善。
她又是阴晴不定一笑,鄙视的眼神还夹带些许麻木:“安心?口里甜如蜜,心里黑如漆,蓟无雍,你可有一日后悔。”
蓟无雍并未生气,亦未作答,只哂然:“别借着酒劲,什么话都敢说。”
可她天生反骨,不但敢说,还要明算账:“你早知太子计划,你分明可以将杀戮掐死在萌芽,可你想一劳永逸,让太子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故意放那蠢货杀进宫,又故意撤去接应将我留下……是,我再无利用价值,一死,假遗诏亦成死秘,可你们背信负义也就罢,偏生还恶毒,竟引秦恪来救我,若他死于太子之手,你们不止不用兑现承诺,还可以让莱国公对太子彻底寒心,真乃一了百当的好盘算……属实可惊可叹……”
京都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约日日在她心底千回百转,即便神思恍惚,亦能讲得文不加点鞭辟入里,本是切骨之恨,待她能倾诉出来,已消咽成无滋无味的陈述句,说道最后,声气甚至黯然得几至不闻。
“你被关在静心台之事,我当时并不知……”
话至一半,蓟无雍忽然反应过来,她守着他的真正目的——她以为他想独揽兵权,日后鸟尽弓藏加害秦恪,所以,但凡他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毫不犹豫先送他上路?
思及此,他的心沉了一下,语气稍冷:“那是今上对你的承诺,要反悔也是他,你守着蓟某无用!”
“十四……”
她对那少年从无恶意,更是深谙帝王之道,透彻那份血种自带的寡情,她心甘情愿与虎谋皮,无可抱怨,惟是麻着舌尖,喑哑低叹,“你们做得太绝……到底是谁,杀了江徐清,又到底是谁,给官家下毒,你说……”
要他怎么说,她带着答案问,他再讲一遍亦不过是揭开陈伤,让她再疼一次。
他哄骗李绥绥求旨北上时,京都局势已全盘在握,那时莱国公立场不坚,天策军救助被略的公主时,他便将计就计杀了江徐清,抽丝剥茧地分析凶手指向都是太子,当时能骗过李绥绥,亦足以让莱国公因同样疑心而动摇,以至于太子去皇城唱大戏,却后续无力,显得愚不可及。
整个计划中,先帝的病情,便是精准操控太子起事的关键一扣——那段时日,常伴君侧的可不止王美人,还有十四,如今的新帝。
李绥绥够狠、够聪颖,但蝇营狗苟的事始终与她隔着一道墙,她不够卑劣,或者,只是从未对他和十四真正寒心。但她掩饰得极好,他甚至不知她何时发现端倪,且早将身边人事安置,还默默配合丢了半条命。
蓟无雍深深看着她,片刻才缓声道:“男人卧枪林,孩儿裹襁褓,怕他不归,忧他不暖,恐自己当逃兵,非要问来恨事,才能逼自己坚定么?万无必要,李绥绥,你现在即可去找你相亲相爱的人。”
这句话仿佛是劈来的闷棍,恰好命中要害。
李绥绥五脏蓦地抽痛,压积的种种情绪宛若高山崩裂再不可控制,她气得浑身发抖,酒劲顺着怒火顷刻窜烧至颅顶,烧出满脑浆糊再无巧词力争,只剩直白相讥:“你到底是什么毒魔狠怪,啊,黑心黑肺,冷血无情……”
仿似不痛不痒,他还说了声“过誉”,李绥绥深吸一口气,咬牙闭了闭眼,长密的眼睫宛如被打湿的黑丝绒,隐隐透出水泽。
蓟无雍心底无奈,一字一句道:“哭出来便好,旧事已矣,再提无任何意义,蓟某答应公主,会守住江山,不让先帝笑话你。”
“谁要哭。”她吸了吸鼻子,扭头视窗外,欲让风雪冷却眼中难耐的滚烫,可没能多撑一秒,眼泪已滚下面颊,她慌乱抬手擦眼,可爱恨冲天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拂不尽泪如雨下,她不知所措弓身压住酒坛,捂着眼睛埋进膝盖。
看着她肩头背脊不可自抑抖成一片,仍是哭不出声,蓟无雍再是铁石心肠,亦忽然有些顶不住。
遥想永乐公主那二十年,过着世间女子少能经历的人生,老天爷赏她绝世皮囊,将整个王朝的金贵都镀进她骨子里,昔日盛时在官家手心发光,灿烂堪比八月艳阳;跌入深渊,她也未作弱者,阖宫上下作践过她的,尽数挨掴遭捅,又索性火烧耻辱,更遑论她在京都里的狷狂事迹,嚣张难缠得令人头皮发麻。
她却在他麾下收着敛着,惟望不被当作麻烦遣走。
她明明最适合做个附庸风雅的贵胄美人,他却让她像条丧家犬,在此抱着酒坛子抹泪,那模样,状似霸着护着她最后的山河,可怜得令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心口发轻。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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