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穆明珠由虚云送出禅院。
待到禅院再度落锁,虚云领着她走出数步,确信院内的人已经听不见说话声,这才开口埋怨道:“我就知道你说什么陛下有令,又是骗人的。”
穆明珠来见怀空大师前,想的是从他这里拿到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信息,但是方才真的隔着房门见了,却有些难以套话。也许真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那怀空大师上来便问她从扬州回来万事平安否,整个氛围已经变得非常祥和温馨。那种氛围之下,也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只觉她转开话题问什么,都显得突兀而又别有用心。她考虑到母皇跟怀空大师会直接讨论对众继承人的看法,此怀空大师尚且保持中立、不偏不倚,可不要她今夜这番弄巧成拙之后,怀空大师给她一个居心叵测的评语。是以在禅院之中,穆明珠谢过怀空大师之后,便谦和道,不便再打扰他清修。不曾点灯的禅房内一片岑寂,似乎是怀空大师也赞同她这一看法。虚云见状,主动出声辞别,随后又带了穆明珠出来。
而大约正因为对话太短,所以每一字一句都更具有力量。
穆明珠低头想着怀空大师所说的“既已开悟,再无烦难”八个字,理智上清楚这只是一种美好的祝愿,但因她从前偷听到母皇与怀空大师论继承人一事,又胸怀大志,不禁竟有些热血沸腾了。她正边走边行,低头思量,忽然听到虚云这一声埋怨,微微一愣,半数心神还未曾收回,想到即将下山,待到这次离开建业去雍州,又不知多久还能回来了,便少了捉弄虚云的心,微笑道:“多谢你。虽然我一向待你淘气,你倒是还记得佛像给我供一盏灯。”
虚云愣了一愣,大约是见她忽然正色道谢,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扭过脸去道:“我只是负责办事罢了。师父交待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穆明珠一笑,也不戳穿,又道:“上次来的候,从你这里带走了好重一箱金银,原本想着回来给你带点小玩意,谁知道途中又落了水。等到下次再来,一定给你带东西。”
“谁跟你要东西了不成?”虚云小大人似的,学着穆明珠的样子,背在身后道:“我也不是小孩了,不用什么小玩意。”又道:“你有那工夫,不如自己长点心眼,免得又掉到水里去。”
“哟,牙尖嘴利的小师父,这也是佛祖教你的吗?”说话间,穆明珠已经行到寺门处,见天色已晚,便要虚云留步,自己携了樱红,在已经等候多的众扈从陪伴下,踏月往山下走去。
回程的马车上,穆明珠抓紧间打了个盹儿,等回到公主府,便立入书房处理正事。
虽然与梁国的正式战斗停了,但后勤上的事情还没结束,后续伤药医官等的调度,抚恤伤亡的章程,桩桩件件都需要人去做,需要穆明珠去安排。
待到穆明珠把这一节正事做完,月已中天。
穆明珠搁笔,揉着发酸的腕,吩咐道:“明日记得让薛医官把府上的伤药都汇作一处,跟本殿的信一同送往萧渊那里。”话音落下,不闻人应答,她愣了一愣,才想起来樱红大约正在外间学算经——这也是她之前要求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外间的樱红也听到了声音,从门边闪身进来,脸上罕见的有些忐忑之色,道:“殿下您吩咐。”
穆明珠失笑,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又道:“没什么,原是本殿忘了——已经叫你到外间去了。”
樱红见她并无不悦之色,才稍微放下心来,道:“奴记下了,别耽误了殿下的正事就好。”这次却不忙着出去,似乎又有再往角落里去候着的意思。
穆明珠瞪起眼睛,道:“今日柳耀给你出的题目,都算会了?”
樱红脸上作难色,故意露出一点可怜相来,不等公主殿下再问什么,便退到外间去了。
穆明珠忍不住笑,扯过一页新纸来,想着要给萧渊写的信。
其实她给萧渊写信,从来是不用打腹稿的,基本就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今日这封信却略有些不同。
穆明珠想了一想,认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干脆利落,便在一开始径直问了齐云的伤情。以她与齐云此的“关系”,是不适合给齐云回信的。因为齐云来信拒绝退婚,她一个一心想要退婚的公主,碍于国家战事,既然无法再去信强行要求,也绝不会再有心情去信嘘寒问暖。更可能的状态,就是“相看两厌”,彼此都不想再有交流。那么这种情况下,穆明珠去信问好友萧渊,探一探齐云那边的情况,好盘算自己这里何才能再论退婚一事,也是合情合理的。
问过齐云伤势后,穆明珠底下便如常写下去,直到信末尾,又道,知道大战过后必多伤员,随信附上良药若干,要萧渊分给身边有所需的弟兄。
穆明珠写完这封信,上下连起来一读,认为这样的暗示应该够了。萧渊看了开头一问,若是详实办事,定然要派人去问问齐云的情况——总不能空着去。况且以她在扬州之所见,萧渊与齐云之间的关系,尚可。
虽然后续国家调度的药物会供给到上庸郡,但肯定不如医官薛昭给出来的要好,也不如穆明珠这里送去的要快。
穆明珠慢慢折起这封给萧渊的信,想到不知伤情如何的齐云,轻轻叹了口气,罕见地生出一丝歉疚之心。重生之初,她便立意对少年好一点。但形势如此,她眼下要给少年送一点伤药,都需掩人耳目、迂回曲折,更不必提旁的了。好在日子还长,天长日久的,总有弥补之法。
这一夜,穆明珠睡得很香。